四、憲法如何回應社會道德困境
應該承認,改善社會道德狀況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社會工程,絕非朝夕之功。在其中,作為共同體根本規(guī)則的憲法,理所當然地應當承擔首要重任,從觀念、規(guī)范、制度等各個層面實現(xiàn)教化、指引和規(guī)制作用。在上文論述的基礎上,我們認為,憲法應采用以下途徑回應社會道德困境:
(一)矯正現(xiàn)有權利理論的偏差,重建憲法權利的共同體觀念
誠如上文分析的,當代中國主流權利理論脫胎于西方自由主義權利理論,權利本位論成為學界通說,但其所內含的“個人權利至上”與社會道德有著內在悖反,且與中國憲法內含的集體主義傳統(tǒng)有一定的相悖,這也正是誘致當下社會道德困境的一個方面。因而,中國憲法學應對此進行適當反思,以便提供一種有助于社會責任的權利話語,進而實現(xiàn)個體權利保障與社會發(fā)展的良性互動。上文已對此進行了詳細論證,作為對社會道德困境的回應,有必要予以重申:
1.人與共同體是相互建構的關系,憲法不僅關注人的生存和發(fā)展,而且十分珍視共同體的價值。共同體的核心特征是互助性,“從一開始,共同體內部的關系就不是對立的,而是互助合作的。這種互助協(xié)作的特質,是人類的政治美德,從根本上迥異于‘國家根本法’關于‘國家與公民’二元對立的認識模式,構成了一個共同體價值的基本內核?;诨ブ鷧f(xié)作而組織的共同體的規(guī)則,由此使得每個成員以參與共同體生活為最大樂事,并積極擔當起維護共同體利益的事務,在共同體成員看來,這種事務與其說是一種義務或責任,不如說是資格和權利。”[29]這就是共同體的“善”:盡管共同體成員有著自身的利益訴求,彼此之間亦時刻存在著沖突與分歧,但只有互助,才能消融不和、共促權利。正是這種互助性,型塑了真正意義的“共同體”。
2.義務是一個不受人喜歡的字眼,但不代表義務沒有獨立的價值。“義務雖約束限制了人們的自由,但是,只要它規(guī)定的得當,它就是好的,也具有倫理上的意義。”[30]憲法內在義務是共同體維系的基本規(guī)則,一方面它禁止人們?yōu)?ldquo;惡”,另一方面它引導人們從“善”,使人成為一個社會性的人。也正是憲法內在義務,最終導向了共同體的“善”。這就是義務的倫理意義。義務雖對己增加負擔,但從共同體維度而言,卻正是他人義務的履行,保證了共同體的正常存續(xù)和良好秩序,也為自身權利的實現(xiàn)營造了絕佳的環(huán)境。就此而言,義務作為權利的外在設置,顯然是美好的。
3.時下很多人認為只要不為惡即可,至于從善,則無須多談?;蛘哒f,他們也明知從善是社會責任的體現(xiàn),但卻有一種“搭便車”的心理:自己不為善,自有他人為之。不損害他人構成了道德的最低標準,誠然是正確的,但作為共同體成員,促進共同體的善是內在義務,對于從善義務的逃避,其實是作為一個不道德的利己主義者在向共同體索要一種“專橫的特權”。“之所以說是專橫的,是因為他沒有任何合理的根據(jù),這種人光獲取社會生活的各種好處,卻不分擔社會生活的各種負擔。”[31]
當然,他們可以說他們追求利益的方式符合并促進了共同體利益,但這卻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他們的所得(享有權利)遠遠高出付出(履行義務),這無疑就是特權的表現(xiàn)。這種心理在當下社會雖如此普遍,但絕不可絕對化,應該看到,正是絕大多數(shù)的“與人為善”的共同體成員的存在,促成并維系了共同體的整體道德。那些“搭便車”的利己主義者,并非天生如此。共同體可以塑造人,這種心理往往與共同體的制度設計和運行有很大關聯(lián),下文將重點述及?!?/p>
(二)明確憲法內在義務的憲法價值,完善憲法義務體系
矯正既有權利理論偏差,重建人權的共同體觀念,其核心要點在于確證憲法內在義務的憲法價值,明晰憲法內在義務與共同體及個體權利的邏輯關聯(lián)。應該說,囿于西方近現(xiàn)代憲法認知框架的束縛,人們對憲法義務真正價值的認識稍顯不足。憲法內在義務的證成,超越了傳統(tǒng)“義務是工具性”觀念,直接彰顯了憲法作為共同體存續(xù)根本規(guī)則的價值。正是基于此,傳統(tǒng)權利理論過于重視權利而忽視義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所偏頗的?!?/p>
在成文憲法層面,內生于共同體普遍道德的憲法義務體系,正是規(guī)制道德退步、引領個體道德進化的實在法律設置。因此,需要以此檢視現(xiàn)行憲法義務體系,進而完善之。尤其在當下堪憂的社會道德狀況之下,此點顯得尤為必要。
憲法義務包含工具性義務與內在義務兩個層次。鑒于本文主題,加之有關工具性義務的研究已經較為成熟,因此本文重點對憲法內在義務進行說明。憲法內在義務應包括兩個層次,一是對有關人類共同體普遍道德的確認,可稱之為“同質性義務”;一是對特定共同體特定歷史時空下特殊道德的彰顯,可稱之為“特殊義務”。從這個角度理解,現(xiàn)行憲法規(guī)定的有關公民應承擔的義務,即是對憲法內在義務的表達,如勞動、受教育、服兵役、納稅義務可納入“同質性義務”,而諸如計劃生育之類的義務則屬于“特殊義務”。但是,這種類型劃分在現(xiàn)行憲法體現(xiàn)得并不明顯,而且內在義務的諸種類型規(guī)定也不全面,就此而言,憲法內在義務體系并未確立,導致憲法內在義務的應有價值不斷消損,自然無法發(fā)揮對于共同體生活的應有作用?!?/p>
在“同質性義務”方面,先哲們做出了諸多可以值得借鑒的探索。米爾恩將憲法內在義務視為共同體最低限度的道德,他總結為有九項道德原則為社會生活必不可少,具體可區(qū)分為兩組:第一組包括行善、尊重人的生命、公正;第二組包括伙伴關系、社會責任、不受專橫干涉、誠實的行為、禮貌和社會公正。[32]普芬道夫指出,基于人要成為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的首要義務,人對他人負有的義務包括三點:首先不侵犯他人,其次是每個人都把他人當做與自己自然平等的主體或與自己一樣的人看待,不可以為自己爭取比他給予別人更多的東西,最后是每個人應該盡其所能地以期有益于他人。[33]在完善憲法內在義務體系之時,有必要對此予以充分的關注?!?/p>
而作為共同體特定歷史時空下特殊道德的彰顯的“特殊義務”,顯然更應重視。憲法義務體系若不想淪為蒼白的說教和華麗的擺設,就要在價值引導、制度設計、責任分擔等方面,將人類共同體的普遍道德與中國歷史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境況緊密結合起來,以該共同體主流價值觀為內核,確認對于共同體維系的適合義務類型,以培育現(xiàn)實實施的土壤。就中國憲法而言,憲法義務體系必須對中國特色價值傳統(tǒng)和當下社會核心價值有所回應。中國憲法具有集體主義品格,這一品格是對中國數(shù)千年集體主義價值觀的歷史承繼,并是對中國社會基本價值規(guī)范的抽象總結,是對中國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反映,因此其對于中國社會的發(fā)展的意義和作用至少在目前而言是不可替代的。集體主義與西方個人主義的“人權”,也并非不可調和。其調和的關鍵就在于體現(xiàn)人與共同體關聯(lián)的憲法內在義務如何加以規(guī)定。因此,如何依據(jù)集體主義傳統(tǒng),抽象出適合當下中國的義務類型,頗為重要?!?/p>
(三)厘清憲法義務與憲法責任關系,構建憲法內在義務的運行體制
當下的社會道德困境,損害的不僅僅是部分公民的正當權益,更動搖了共同體的根基。這些不道德行為,概莫能外均構成對憲法內在義務的違反。憲法內在義務的違反是對共同體核心本質的破壞,作為組織共同體根本規(guī)則的憲法,必然要對此行為克以憲法責任。但是由于當前嚴格實證主義法學的流行,憲法內在義務所彰顯的道德與實在法律體系涇渭分明,因而與內在義務相對稱的憲法責任僅僅停留在道德評價層面上,而這一方式顯然不足以矯正道德偏差。這一難題,實際也體現(xiàn)了當代權利觀念的深層次困境。如何在成文憲法層面上重塑憲法權利的道德根基,是憲法義務體系運行中頗值考量的問題?!?/p>
不履行義務,即應承擔相應責任,此乃社會公理。憲法并未規(guī)定公民未履行義務的憲法責任。此點情有可原。在整個法律體系中,憲法是根本法,因而需要部門法予以落實。因而,公民的憲法責任,一般是以民事責任、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方式承擔的。時下針對社會道德滑坡等現(xiàn)象,所有克以責任的觀點均是從這三個角度予以闡述。我們認為,由憲法規(guī)定義務、再由部門法予以落實并具化責任的方式是可行的,且符合基本法治原理的。就憲法內在義務而言,針對“不為惡”義務的違反,既有法治尚可應對;但就“從善”義務而言,則普遍陷入迷茫。以見死不救為例,有人認為見死不救侵犯了受害人的權益,因而承擔民事責任;也有人認為見死不救應入罪,見死不救者應承擔刑事責任。這兩種方式都是不合適的,前者超出了侵權法因果關系認定的框架,后者則有悖刑法謙抑性宗旨,有濫刑之嫌?!?/p>
“從善”內在義務的履行,一方面源于正面的教導和社會氛圍的培育,另一方面則有賴于制度化的推動機制。就前者而言,完善憲法內在義務體系,糾偏既有權利觀念,倡導共同體倫理價值,即是一種價值指引作用的發(fā)揮。而后者則是現(xiàn)代法治與道德分野下的一個普遍難題。應該認識到,數(shù)千年的中國傳統(tǒng)從不缺少“行善”的道德感,共同體成員浸染其中而深受影響。只不過,在當下從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的轉型過程中,由于在陌生人社會道德的積極評價的價值在降低,而諸如行善者權益受損的社會風險卻在上升,這就直接降低了人們做好事不會給自己帶來損害的心理預期,社會不信任加劇,人們往往對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們避而遠之。這是人們履行“行善”內在義務的最大障礙。因此,構建行善內在義務的運行機制,首要任務即是要以制度化的努力去消除這些障礙,具體而言,一方面可通過公益救助機制為行善反受損害者提供專業(yè)救濟,另一方面可通過行政獎勵舉措抬高行善者社會評價。在此基礎上,逐步扭轉道德頹勢,進而塑造共同體整體道德,培育道德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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