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契曾經講過“古今中西之爭”是當代中國一直面對的課題,五四運動以來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拿中國最負面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的糟粕,來和西方最精華的價值進行對比。所以落到今天這樣的情況,既沒有自信,又覺得無能為力,認為前現(xiàn)代的中國只能學習西方。我認為今天的情況已大不相同,前面講到的那些價值,如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可以和西方的自由、理性、法治、人權以及個人的尊嚴對話,也就是核心價值的對話。其實核心價值在社會的具體表現(xiàn),也可以進行對話。譬如有關人權的對話:究竟政治權和經濟權孰重孰輕?
所謂核心價值的對話,就是我們做哲學研究的人,如何深入討論自由和平等的問題、自由和公義的問題、權利和責任的問題。比如以責任為例,我的一個基本觀點是:可以從最有權最有勢的一群人的基本責任出發(fā),從這個基礎上做一些制度上的設計,并生發(fā)出一般老百姓所應該有的權利,使得一般的老百姓有訴訟、有抗議的權利,可以有權利向這些又有權又有勢的人提出要求(makingthedaim)。在這個基礎上所建構的社會,要比完全孤立絕緣的個人的不可消解的權利,對社會的福社更有意義。假如我們都有自由和人權,但對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家有億萬的富人可以不聞不問,因為跟他沒有任何關系,從而對他根本沒有任何責任。為什么沒有任何責任呢?因為作為一個個人,我愿意做的是利他主義,這是來自慈善:這個慈善可以采取不同的方式,比如因為稅收的緣故,使我不得不做??墒亲鳛橐粋€經濟人,只要我不犯法,我沒有任何對更寬廣的社會負責任的義務。另外,關于理性和同情的討論,也有類似的情形。
我希望從儒家人文精神的角度,對由啟蒙運動開出來的價值進行一個相應的批判和回應。在這種情形下,就可以有中西的語境不同的討論。比如說有些價值在中國的語境中并沒有得到落實,也沒有提高到一定的高度。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它有一個時空的錯位。這里牽扯到一個問題:我們是以儒家的價值作為引導,以此來吸收其他的價值,那么提出儒家價值是不是會遮蔽其他的現(xiàn)代性所代表的價值?這是現(xiàn)在大家都擔心的問題,也是一個對話中的大課題。我認為時空的錯位還不是那么嚴重,更嚴重的是不同層級的錯位。一般來說,儒家的價值在西方被稱為“亞洲價值”,西方和東方的學者都認為這種說法有很大的缺失。比如說人權,這個價值在西方是強有力的核心價值,從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到北美、到歐盟都認為人權是最有說服力的普世價值。而儒家的價值,比如說忠、義、團隊精神,被政治化以后很容易成為權威主義的話語,有很多負面因素,和諧社會事實上也可能成為同而不和,這些批評不能說完全沒有說服力。
3.儒家視域下的信仰
我們對前面所涉及的問題作進一步分析??档抡軐W很重要的一個目標就是要為信仰找到一個空間,他從理智分析開始,到達信仰的層面,所以他特別強調尊重,在他看來,尊重是一個普遍的價值。他有兩種觀點,一個在第一批判已經完成了,另一個在第三批判中也已完成。他還有三個最重要的假設:自由意志、靈魂不滅、上帝存在。這兩者之間的問題是很有趣的,康德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在康德之后的丹麥大思想家齊克果(SorenKierkegaard)提供了一種解釋。他舉出一個關鍵的例子,就是亞伯拉罕的神話,上帝要求犧牲Isaac。從人的理性來看,上帝的命令荒謬到不能想象的地步,亞伯拉罕老年得子,并且被選定要成為世人的祖先,但現(xiàn)在上帝命令他犧牲獨生子來祭祀上帝。亞伯拉罕對上帝的意志完全不質疑,即使上帝的意志是最怪誕、最不合理的,他卻不加思考而予以接受。齊克果認為,正因為這個要求荒謬,所以亞伯拉罕才可以成為信仰的武士(knightfaith)。
在儒家傳統(tǒng)這是不能理解的,又不仁,又不孝,又不智,完全是一種盲目的信仰??档聦@種觀點也不能接受,如果說這是上帝的意志,但因為自由,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在希伯來傳統(tǒng),這也是一個難題,直到今天的猶太教,還是一個無法回避又無法圓滿回應的問題。因為確實是這樣:人的智慧不管到什么程度,是完全沒有辦法了解上帝。最突出的例子就是約伯(Joh),約伯這個善人,做善事,在生活世界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批評他的地方。但是他的命運就那么樣的痛苦,他一直在責怪上帝,到最后約伯就問,你想讓我干什么?你還想讓我干什么?在猶太傳統(tǒng)中這是一個帶有悲劇性的故事,是猶太思想里面復雜的面相。也許正需要這樣非常之委屈、非常之復雜,才能夠創(chuàng)造天才。像馬克思、弗洛伊德、愛因斯坦,他們的心靈都是極為復雜的。在錳子》里,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種道德上的兩難,比如舜和他愚頑的父親警雯的關系,這是中國式的悲劇。如果舜作為君王,任用最正直的皋陶做法官,而舜的父親警雯殺人,應該怎么樣處理?孟子給出的解決方式是,法官是要抓殺人犯的,而舜作為孝子則應保護父親,背著父親逃到海濱。
還有一個觀點:人的希望是建立在上帝的恩寵上。我想康德也不能接受這樣一個觀點,我們可以問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人的希望是靠個人自覺努力所達到、所能企及的,還是說我們完全無能為力?無能為力的話,我們希望建構在我們對上帝的信仰,既然上帝是無所不能,那你現(xiàn)在受到的災難,也就必須承受,接受這種觀念的基督徒逐漸在減少。因為人的意志,人現(xiàn)在已經變成塑造演化的積極因素。這里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說人通過演化而出現(xiàn)的,與前面提到的荀子的思想一致:所有的東西都有氣,植物才有生命,動物才有知覺,人才有義,都是經過演化逐漸出現(xiàn)的。另一個意思是,現(xiàn)在人已經成為演化中間的一種主動的力量,可是這種主動的力量多半是負面的,對人的希望來說,就完全是負面的。正因為人已經逐漸成為一個不僅是人自身,而巨是自然的破壞者。人是破壞者,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大量殺傷武器,一直到今天,我們還擁有可以把地球毀滅好幾十次的殺傷武器,而且一直沒有真正的減少,這很難說是代表人的理性。
人可以從一個共同創(chuàng)造者(co一creator),變成一個獨斷專行的破壞者,這一點跟天不一樣。為什么呢?因為天是有好生之德的,天是生生不息,天行健,這是它的本性。所以,在中國的傳統(tǒng)里面,罪惡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沒有脫離人的、獨立自存的罪惡。在怪緲里,保羅做了壞事,但他說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是在我心靈里的魔鬼所做的。日本京都學派的“祭酒”西谷啟志曾以這一例子形成禪宗的公案,問這樣一個問題:講話的那個人是誰?是一個曾經做了壞事的保羅嗎?是保羅的圣靈嗎?還是說已經改過以后的保羅?這是《圣經》很難回答的大問題。但是在儒家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就是說,沒有一個獨立于自己修身養(yǎng)性之外獨立存在的罪惡,孔子講“求仁而得仁”,“我欲仁,斯仁至矣”,“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孟子講“求放心”等等,把這個問題解決得非常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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