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今天,喜歡聽劉蘭芳、單田芳、田連元等老藝人講評書的,仍然大有人在,以中老年人居多。他們手持收錄兩用隨身聽,走到哪里聽到哪里,散步健身兩不誤。如今的許多網(wǎng)站,都有在線聽書頻道,可在手機上隨時收聽。
人們在忙碌之余,聽書也是一種便捷的文化娛樂。過去的老人,文化程度不高,甚至是文盲,他們所熟知的文史掌故,多半是聽書、看戲記住的,并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說給晚輩聽。記得在鄉(xiāng)下時,諸如《三國》《聊齋》《封神榜》《說唐》《說岳》《楊家將》等故事,都是從長輩口中聽到的。莫言自述,他的創(chuàng)作源泉也來自聽故事。
作為有聲閱讀,說書、聽書這種文化娛樂形式,在宋元以降的坊間頗為流行。陸游描述的“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正是這種情景。
大約是為生計所迫,早期說書的以盲人為主。在《紅樓夢》中,賈府將請來的說書藝人稱為“女先兒”,其實就是女性盲人。到了說唱藝術(shù)風行的年代,走江湖的也好,開堂會的也好,說書的已不再局限于盲人,并發(fā)展成為一門專業(yè)的文化樣式,逐漸地普及開來,盛行于市井坊間、勾欄瓦肆。
在說書人誦讀演練底本基礎(chǔ)上,話本小說應(yīng)運而生。經(jīng)過幾代人的修訂和潤飾,愈益成熟,更加細膩,并從口頭文學(xué)中獨立出來,成為一種通俗的文學(xué)樣式。讀者熟知的宋元話本小說,主要收錄在《京本通俗小說》《清平山堂話本》等選集中。到了明代,馮夢龍編撰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和凌濛初編撰的《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流行開來,合稱“三言二拍”,被譽為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巔峰之作。
“拍案驚奇”的由來,同說書人的道具——醒木(即驚堂木)有關(guān)。說書人立于案幾之后,一襲青衫,一把紙扇,一壺釅茶,從“話說”開始,到“且聽下回分解”告一段落,將故事講述得有聲有色,把人物描繪得有鼻子有眼。情節(jié)離奇處,將案幾一拍,嗓音一提,臺下聽眾精神為之一振,以至于滿懷期待,欲罷不能,不由你不來聽他下回分解。所謂的“下回分解”,就像“抖包袱”一樣,將上回故事的結(jié)局做個了斷,接下來要講的則是另一段故事了。
“三言二拍”上承傳奇,下啟演義,除保留說書技巧所特有的體例外,書面語言通俗易懂,情節(jié)描繪波瀾起伏,人物塑造躍然紙上,伏筆懸念趣味橫生,奇聞逸事駭人聽聞,閱讀起來,富有語言張力和戲劇沖突,也為后來章回小說的興盛,提供了借鑒,開辟了通路。
以“三言二拍”為代表的話本小說,最顯著特征是故事性強。什么叫會講故事?讀過“三言二拍”的人當記憶尤深,有些故事還能說出個大概。其敘事方式,縱覽之,簡言之,總體上離不開起承轉(zhuǎn)合。在講故事的技巧上,不僅頗得“鳳頭、豬肚、豹尾”的精妙,而且將這三大技巧發(fā)揮到極致,令人在閱讀的過程中,不得不拍案驚奇。
所謂“鳳頭”,就是開篇出彩。清代文學(xué)家、戲劇家李漁曾說:“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三言二拍”的開場白(即入話),有點像戲劇中的定場詩,影視中的片頭曲,通常由概括性、指向性較強的詩詞引出話題,使之開宗明義,總覽全文。有道是: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后來,《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也援引此例。前者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后者如“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鬧春秋,秦漢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shù)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
入話后,先講個小故事做鋪墊。這樣的敘事方式,類似大戲前的小折子、大魔術(shù)前的小魔術(shù),目的在于引人入勝,激發(fā)人們繼續(xù)看下去的興趣,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好戲在后頭”。有所不同的是,“三言二拍”開篇講述的小故事,與后邊的大故事關(guān)聯(lián)性較強,是大故事的引子和縮影。
所謂“豬肚”,就是主體充實。豬肚子滾瓜溜圓,給人以很飽滿的感覺。主體是故事的正文,必須有根、有梢、有枝、有節(jié)、有料、有戲。“三言二拍”的主體部分(即正話),不論在篇幅還是細節(jié)上,都遠比筆記體小說翔實,比起六朝小說、唐人傳奇,要豐滿得多。敘事中若有枝節(jié),則用“暫且按下不表”打住,待得說清原委后,再重提前番話頭,即“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在后來的章回小說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章回小說的敘事技巧,也正是在話本小說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和興盛起來的。
所謂“豹尾”,就是結(jié)尾有力。豹尾甩打起來,干脆利落,比喻文章結(jié)尾的表現(xiàn)力要強。“三言二拍”不同于后來以四大名著為代表的章回小說,前者每個回目主講一個故事,后者則是將一個故事分為若干章節(jié)。盡管如此,在結(jié)尾的處理上,卻都講究力度與懸念,戛然而止,欲說還休,無非是誘使你繼續(xù)看下去。
話本小說的體例,大致可分為經(jīng)史、傳奇、公案、樸刀、桿棒、神仙、靈怪、妖術(shù)、煙粉等,尤以說經(jīng)論史、志怪傳奇、因緣際遇、公案糾紛等題材居多。在表達方式上,基本運用白話,通俗易懂,生動活潑,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在敘事技巧上,善于鋪陳場景,營造氛圍,突出現(xiàn)場感,特別注重故事性和趣味性;在情節(jié)安排上,力求脈絡(luò)清晰,收放自如,曲折生動,通過動作與對話的細膩描述,來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心理,使之個性鮮明,形象生動;在思想情感上,盡可能拉近與聽眾的距離,通過是非善惡、恩愛情仇的渲染,引發(fā)人們的共鳴。話本小說中那些描述平民百姓現(xiàn)實生活的故事,充盈著濃郁的人間煙火,讀來有血有肉,有情有義。
閱讀過“三言二拍”后你會發(fā)現(xiàn),其魅力不僅在于會講故事,還在于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來的教化理念。除去那些因果報應(yīng)之類的迷信思想外,更多的是富含哲理的人生經(jīng)驗。
比方說,“不怕沒了有,就怕有了沒”,樸素的一句話,卻饒有禪意。我們知道,人來天地間,原本赤條條無一物,是一個從無到有再到無的自然過程。當人們處于“無”的狀態(tài)下,充滿對“有”的渴望,勢必會去努力爭取“有”。爭取的過程是艱辛的,結(jié)果卻是愉悅的,這也是如今常說的獲得感??僧斎藗円灰怪g突然失去了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則是痛苦的,也是無奈的。所以說“不怕沒了有,就怕有了沒”。
如今的小說越來越通俗了,表達方式也多元化、現(xiàn)代化了。但是,能夠抓住人的作品卻并不是很多,堪稱經(jīng)典的就更少了。紙質(zhì)小說的閱讀量及改編為影視作品的數(shù)量反倒不如網(wǎng)絡(luò)小說。其中的原因很多,除順應(yīng)輕閱讀的流行與商業(yè)化的賣點外,恐怕也與表達技巧有關(guān),或者說故事性、趣味性相對欠缺使然。本文的意思,并非讓作家倒退到話本小說和章回小說的套路中去,而是借鑒古人講故事的表達技巧,讓現(xiàn)代小說贏得更多的讀者和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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