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日常生活中的魯迅，這不是專為“獨辟蹊徑”而刻意選取“低端”題材，而是發(fā)覺這其實是“研究”上的一個“空白”

中華讀書報：魯研著作洋洋大觀。要想寫出自己的獨特性，也下了一番功夫吧？能具體談談您的切入點嗎？

閻晶明：面對一個經(jīng)典作家，永遠有很大的闡釋空間。研究魯迅的著作浩如煙海，我選擇了一些不是魯研專家也不是傳記作家所注重的點，發(fā)現(xiàn)自有剖析的空間。

比如談魯迅的吸煙史，看上去是瑣碎的細節(jié)，但是與魯迅的創(chuàng)作、與魯迅的身體、與他的人生觀都有關系。我從魯迅作品、書信文字當中找到和抽煙有關的內(nèi)容，分析吸煙與魯迅究竟有怎樣的關系，吸煙對他有什么樣的影響，對認識魯迅的性格和生活方式還是很有幫助的。魯迅吸煙和后來的疾病有關，但他確實不能克制自己，這里同時透露出，他其實也有常人共有的脆弱甚至“自制力”的薄弱。唯其如此，我們更會理解魯迅是一個生活于人間的戰(zhàn)士而并非是超然于“人間煙火”之外的神明。

再比如寫魯迅和他生活的城市，考察他對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的評價，最后發(fā)現(xiàn)，魯迅雖然在世俗生活上并不講究，但他內(nèi)心對很多東西的要求其實非?？量?。我要把這點“意思”呈現(xiàn)出來，又不僅僅停留在“有意思”上，要和更深刻的點去結合?？梢哉f，魯迅終其一生都在尋覓，卻最終沒有找到一個讓他的心靈放松、精神安穩(wěn)的居住之所。這種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漂泊，才成就了他這樣一位永遠的“求索者”。

再比如寫魯迅和酒的關系。魯迅和煙須臾不能離開，和酒卻不是這樣。在特定的情形下，酒在魯迅那里是一種虛擬的說辭，一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言辭借用。這一點特別體現(xiàn)在魯迅和許廣平的《兩地書》之中。他的生活里嗜煙遠勝過好酒，文章里卻是談酒多于說煙。在《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以及他各個時期的雜文、他的演講、書信里，“酒”都是一個常見的意象和描述對象。魯迅與酒，其實也是一個流溢著清香、充滿著復雜與微妙的世界。

中華讀書報：為什么您能從那些看似研究的“漏洞”中尋找到有意思的話題？

閻晶明：其實也不是什么學術發(fā)現(xiàn)。比如寫魯迅和兩個外國人的交往史，一是藤野，一是蕭伯納，關于這方面的研究早已很多。《藤野先生》被認為是寫師生情的經(jīng)典文章，魯迅的老師是日本人，但中日關系發(fā)生很多變化，并沒有影響到人們對這篇散文的主題確定。但我后來讀了一篇日本記者在魯迅去世后采訪藤野的短文，奇怪的是，藤野對魯迅提到的過往經(jīng)歷記憶模糊。他不記得送魯迅照片，也不記得在照片背后題有“惜別”二字。他對魯迅的印象，和魯迅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這就成了有趣的文本對照。我一開始只是想就兩個人對同一段經(jīng)歷、同一種情誼的描述不同進行分析，但是在梳理中展開的卻是一個非常廣闊復雜的世界。這個事實沒有消解我對散文真實性的看法，也沒有消解魯迅對老師感情的認識。魯迅作為當時仙臺醫(yī)專唯一的中國留學生，任何一個人的滴水之恩，他都會涌泉相報。這一點對我觸動特別大。魯迅那一代留學生，包括郁達夫等，他們的個人學業(yè)和前途，都和國家的命運相關。

1933年2月17日，蕭伯納來訪中國，只在上海待了大半天時間，卻成為中外文學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這一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在后來的八十年中發(fā)生了很多敘述與評價上的裂變。我努力希望能夠把那個無法復原的被撕裂的故事理清楚。

我選擇的話題看似小事瑣事，但它們有煙火氣，有呼吸有溫度，我的努力就是通過閱讀和素材積累，找到角度進入并打開更大的世界，將這一切和魯迅的筋骨、文章、思想建立起必然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保持著鮮活性和生動性，而不以學術結論為唯一追求。

中華讀書報：您在寫作中持有怎樣的態(tài)度？

閻晶明：我是以研究的態(tài)度，但是以散文、隨筆的寫法，盡量用樸實的、有溫度的文字敘述，通過這種敘述能讓人了解多個側面的魯迅。我一直強調，今天的魯迅研究，不要指望多么獨特的、別人沒掌握的材料，這方面已經(jīng)沒有什么空間了；但并不是說所有材料都被我們很好的利用。資料就呈現(xiàn)在那里，看你如何整合、理解。更重要的是對魯迅原著的閱讀，這是增進理解的根本。

沒有任何作家的研究如魯迅研究這么龐大。所有這些資料和成果，第一我很尊重，第二保持持續(xù)閱讀。但不能因為這些龐大的成果就失去自我獨立研究的能力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