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魯迅“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愛
三個人,靜靜地站了一兩秒,許廣平很窘,蕭紅安靜下來了,魯迅呢,他把眼皮子往下一放
1934的冬天,蕭紅二十三歲了。兩蕭啟程去上海正式拜見魯迅,這是。在上海,蕭紅煥發(fā)了更大的活力,遺憾的是,和蕭軍的關系變冷了,很多人都認為是和魯迅有關,我也這么認為,——幾乎一定是的!未必真的發(fā)生什么;也許是什么都發(fā)生了,“只是在心里”。
有一次她去魯迅家里,一進門,什么話也不說,就咯咯笑了。魯迅問:“為什么笑呢?”
她說:“天晴了,太陽出來了。”
我想蕭紅最可貴的一點是,她至死都保持了她少女的天性,她的淳樸和自然,她投向萬物時如初生兒一般新鮮而好奇的那一瞥……
兩蕭在上海待了不到兩年,這也是魯迅生命的最后兩年。對于兩蕭來說,魯迅差不多是半人半神式的、父親一樣的存在,所不同的是,蕭紅還是個女人,況且又那么年輕……起先,他們住在法租界,離魯迅家很遠,為了方便見面,他們就把房子換到魯迅家附近了。
兩蕭常結伴來看魯迅,每天都來……后來,就是蕭紅一個人來了。
蕭紅來到魯迅的書房里,魯迅也只是平常地問一句:“來啦?”蕭紅說:“來啦!”
家里來客人的時候,蕭紅便和許先生一起做飯,包餃子,包韭菜合子……兩個女人一起閑話,許廣平告訴她她從前的往事,她在女師大念書,怎么做家庭教師……兩個女人之間,大概是什么都知道了,但什么都不能說。
蕭軍開始打蕭紅,——當然了,這并不是第一次了,他是從青島一路打過來的,越打越順手,一直打到他們分手。蕭軍打她總有太多的理由,其中一個理由據(jù)說是他外面有了女人,卻又不跟蕭紅分手,大概他以為,他對她負有救世主一般的責任,這個責任是從哈爾濱的汪洋里的一條船開始的,從此這個責任就深種在他們心里,一直到蕭紅將死,她還在念叨她的早已娶妻生子的蕭三郎,幾乎是,在她生命的每一個困苦關頭,她都會想起他,想起自己被解救者的角色。——蕭軍在上海的打她,也許另添了一個理由,但是這個理由他是絕不會說的,也許他心里就不愿意承認。我想象這一幕,真是難受得很,后來魯迅逝世,蕭軍參與了喪事的全過程,行弟子禮,他是走在第一個的。
情況就是這樣吧,每天蕭紅都要去魯迅家,常常一待就是一天;蕭軍知道她去哪兒,又不能阻止的,實在是,他已經(jīng)阻止不了她了。她心情好的時候,比如穿了一件新的紅上衣,一家人都沒注意到,她忍不住了,咚咚咚跑上二樓,問魯迅:“我這衣裳好不好看?”
魯迅就會放下工作,打量她一眼,老實地作出評價:“不大好看。”
隔了一會兒,他又告訴她不好看的理由,比如紅的不能配紫的,也不能配咖啡色的;綠的也不能配紫的;又說到她的靴子……這是我們目前所能知道的兩人獨處的唯一的場景,然而也只是說說衣服,鞋子,搭配。——是啊,還能說什么呢?什么都在這里了。說了一會,蕭紅看時間差不多了,大概又咚咚咚地跑下樓去了,第一,她不能耽擱先生的工作,第二,她得顧忌許廣平的感受——如果這個家她還想每天出入的話。
站在蕭紅的角度,以她那自由奔放的天性,這段時間她是很壓抑的。
又有一次,她要出門赴約,許廣平替她打扮,找來各種顏色的綢條用來裝飾她的頭發(fā),其中一根紅綢條,扮得蕭紅似乎不是很好看,魯迅生氣了,大聲地對許廣平說:“不要那樣裝她……”這一幕真是意味深長,在那不知是春天還是冬天的房間里,三個人,靜靜地站了一兩秒,有什么東西似乎昭然若揭了,許廣平很窘,蕭紅安靜下來了,魯迅呢,他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然而也就這一兩秒,這艱難、隱澀、沉重的一兩秒過去就好了,過去了,又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了。
后來,蕭紅便離開了,她去了日本,這是1936年夏天的事。她為什么要離開呢?據(jù)說是“養(yǎng)病”,又有說是“精神上的苦悶”,她走的時候,魯迅正在生病,她走了三個月以后,魯迅就去世了。
這三個月中間,她跟魯迅沒有任何聯(lián)系;蕭軍也覺得蹊蹺,很多年后,他跟牛漢說,“他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他似乎是欲言又止的。
這之前發(fā)生什么了嗎?
然而這些不說了,再不會有人知道了。
魯迅死了兩個月以后,蕭紅回到了上海,先去萬國公墓祭拜;這是1937年1月,半年以后,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
“兩蕭”分手
蕭紅懷著蕭軍的孩子,和端木蕻良舉行了婚禮
這以后的一年多時間里,兩蕭都曾做過努力,從上海到武漢,到山西,到西安……然而終不行了,他們是在西安正式分手的。這時,蕭紅已有孕在身??蛇@時,她和端木已互通情款了,我猜想。他們剛認識半年,這半年來,端木一直陪伴身邊,——當然不只他們兩個,還有蕭軍,還有一群人,俗稱“東北作家群”的,他們是從武漢一路輾轉來到西安的。
在西安稍作停留,蕭紅就又回到了武漢,不久,她懷著蕭軍的孩子,和端木舉行了婚禮,這已是1938年5月了。據(jù)載,蕭紅對這次結婚是很平靜的,在婚禮上,主持人讓她發(fā)表感想,她說,她沒有別的希求,只想過安定的生活。——然而對蕭紅來說,安定是何其艱難的一件事,簡直是難于上青天;先不說那個亂世,兵荒馬亂的,一顆炸彈沒準就家破人亡了;單說她的性格,即便在和平年代,她是難能有一顆安定的心的。
她是走在路上想家的、一俟回了家又想上路的那種人,一句話,她是“生活在別處”的人。對于這樣的人來說,安定、幸福都是一些抽象的詞匯,是他們赴湯蹈火、飛蛾撲火、怎么求都求不來的詞匯,慢慢的,它就變成了哲學的詞匯。
兩蕭的分手,朋友圈里多有替他們惋惜的,然而對于蕭紅來說,我想這也是她性格的一個必然。第一,她跟蕭軍已經(jīng)壞了,是再怎么強求也不行了。第二,她在生活上總有點稀里糊涂的,隨意性很大,或有偶爾列個計劃什么的,一二三四貼在墻上,執(zhí)行不了幾天就忘了的;就像一盆水潑出去,任由它自己流,她不過是遇上誰就是誰,遇上蕭軍是蕭軍,遇上端木是端木了。——后來她又遇上了駱賓基,生命的最后一截,就是這個年輕人陪她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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