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月,蕭紅從日本歸來后,即前往魯迅幕拜謁。左起:許廣平、蕭紅、蕭軍,前為海嬰
“女文青”的悲哀
蕭紅是典型的“女文青”的性格:愛折騰,不愿守本分
蕭紅的一生,泛泛而言是很慘的,短命,窮困,奔波,她從十九歲離家出走,這一走便再沒回頭——中間輾轉(zhuǎn)回去過一次,和未婚夫住在哈爾濱的東興順旅館,后來懷孕,未婚夫出逃,引出著名的“蕭軍救美”一段。
這一段堪比小說情節(jié),然而蕭紅自己斷不肯這樣寫,也寫不出,因?yàn)樗巧⑽幕墓P法,她最好的文字幾乎都是非虛構(gòu)的,是那些關(guān)于她童年的記述。
很多年后,也就是1940年,她離家出走已經(jīng)有十年了,這十年,她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幾乎大半個中國她都走過了——這大概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看看去!蕭紅的出走是為逃婚,然而即便不為逃婚,她大概也會找其他的理由逃出去的,小小的呼蘭縣城藏不下她,不是因?yàn)樗獙懽鳎⒅井?dāng)個作家,而是她身上有太多活泛的、不安定的因素。
蕭紅是典型的“女文青”的性格,歷朝歷代的“女文青”大多如此:愛折騰,不愿守本分。這是一般文藝女性的通病——或許是所有人的通病,——那些有才華的去折騰文藝,沒才華的去折騰異性,世間人莫不如此吧?也有一些人,是連帶文藝、異性一塊折騰的,并且都弄出了很大動靜的,大概算得上是人間極品了:非有巨大生命能量的人不能為,譬如畢加索,譬如拜倫。也有不折騰的,像張愛玲,我想,這是因?yàn)樗凶灾?,太過冷靜;就生命力而言,張愛玲是弱了些,遠(yuǎn)不及她的才華,幸好她那時還很年輕,是能夠凝神、聚氣寫幾篇漂亮文章的,再晚一些,恐怕就真來不及了。我能夠想象,她住在上海的那間公寓里,不拘是書桌旁,還是陽臺上,整個身心都打開了,每個毛孔都在呼吸,感覺、聽覺、味覺、嗅覺、自己、世界全連成一片了……即便沒有胡蘭成,這樣的寫作怕也不會持續(xù)太久,她是整個把自己搭進(jìn)去寫了,兩年已是極限了。
我曾經(jīng)比較過張愛玲和蕭紅——很多人都愿意把她們作比較——其實(shí)這兩人毫無共同點(diǎn),除了都姓張,都寫得好,都活得慘。——可是寫到末一句,我突然有點(diǎn)懷疑,什么叫慘呢?也許是,并不是因?yàn)樗齻儗懙煤貌呕畹脩K,而是因?yàn)閷懙煤?,讀者“發(fā)現(xiàn)”了她們的慘。就譬如蕭紅,倘若有幸如冰心,去過那樣一種安逸人生——究竟冰心是否安逸,外人又怎知道?不過是猜測罷了——她還能寫出那樣的文字嗎?即便寫出來了,好是好的,讀者還會那樣念記嗎?
想來這是一切文藝女性的悲哀,“人文不分”是她們普遍的歸宿,但凡以才華顯世的,經(jīng)歷立刻被翻出來,翻尸倒骨盡挑惱人的部分來說,像費(fèi)雯麗瘋了,克洛岱爾也瘋了,伍爾芙投河自盡,普拉斯開煤氣自盡,鄧肯風(fēng)流且死于非命,奧斯丁終生未嫁,嘉寶隱居又是同性戀……總之,一個個都很傳奇,而且下場很慘。究竟未知是才華帶來了噩運(yùn),還是噩運(yùn)使才華得以名世?也許才華之于女性,本身就是一個傳奇、一個魔咒吧?也許中國古話里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竟是有些道理的吧?
“兩蕭”的幸福時光
蕭軍在合適的時候,合適的地點(diǎn),扮演了他最喜歡、也最合適的角色——英雄救美
我曾經(jīng)作過一個設(shè)想,就是,蕭紅能否活得稍稍像樣一點(diǎn)?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原因并不在于那幾個男人,而是她身上有一團(tuán)火,她是自己把自己燒死了。一般說來,蕭紅的生命力是很旺盛的,遠(yuǎn)勝于張愛玲,她若不是早逝,恐怕會一場戀愛接著一場戀愛談下去的,每一場戀愛都很失望,消停一陣,歡天喜地又談下一場去了,差不多她是靠直覺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頭腦和理智。
她是十幾歲的時候,家里給定的娃娃親,后來祖父一死,父親逼她成親;逃,當(dāng)然是要逃的,她是五四背景下的新女性,逃婚、叛逆、追求個性,幾乎是那個時代年輕人的主流。先逃到北京,后來錢不湊手,又回去了;再逃,這一次未婚夫追出來了,蕭紅與他來到哈爾濱,竟然同居了。為什么要同居呢?不是白逃了嗎?
未婚夫的兄長氣不過,也許是面子上掛不住,一怒之下解除了他們的婚約,蕭紅的反應(yīng)如何呢?她把夫家的哥哥告了!這一年,蕭紅差不多二十歲。
蕭紅的未婚夫叫汪恩甲,世人多指責(zé)他的負(fù)心和不擔(dān)責(zé)任,我想實(shí)際情形也許并不是這樣,汪只是個普通的青年,小縣城里的富家子弟,大約也知書達(dá)理,汪雖軟弱,卻也仁厚,蕭紅再次逃婚的時候,他追出來接濟(jì);同居期間,蕭紅告了他的哥哥,汪會站在哪一邊呢?我想恁是誰都會選擇哥哥。及至蕭紅懷孕,他逃走了,他縱有萬般不是,前提是,兩人的感情壞了。
好了,現(xiàn)在蕭軍出現(xiàn)了,他就如天神一般,在松花江決堤的那個夏天,滿城的汪洋啊,蕭紅被困于東興順旅館,餓,挺著大肚皮,交不起旅館費(fèi),老板急吼吼想把她賣去當(dāng)妓女……這時蕭軍現(xiàn)身了,在合適的時候,合適的地點(diǎn),扮演了他最喜歡、也最合適的角色——英雄救美;可是蕭軍也沒錢,因此,他像變戲法似的,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葉小舟,擱于她的窗前,再系一根繩子把她從窗口吊下來……這一幕,簡直像電影里的橋段。
蕭紅的一生,實(shí)際上比她的文字要豐富多彩,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戲劇性,跟假的似的;也許那是亂世,人生人性的廣闊翻飛,都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所能設(shè)想的。
蕭紅漂泊的一生就這樣開始了,她再沒想到,她這一漂就是十年,好像漂成了習(xí)慣,再也不能停止,一直到她的死。可是,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認(rèn)定,她這十年一味總是凄風(fēng)苦雨,恰恰相反,她這十年,生命真正在放光彩。
起先,她跟在蕭軍身后,我能想象她那雙不大的單眼皮的眼睛,鼓鼓的小圓臉,一路走著,跳著,看著,指點(diǎn)著,嘰嘰喳喳像個小麻雀似的。這是兩蕭的好時光,以至他們到了青島,窮得去變賣家具的時候,我仍認(rèn)為這是他們的好時光。此時,兩蕭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了,在青島,寫《八月的鄉(xiāng)村》和《生死場》。蕭紅最有意思的一點(diǎn)是,她很容易就受了別人的影響,卻又能把自己的天性保持得很完好?,F(xiàn)在,蕭軍是個青年作家,比較“左傾”,身邊的朋友也多是些進(jìn)步青年……于是蕭紅便寫了《生死場》,——可能是一群人聊出來的主題,跟蕭紅說:“這個合適你,你來寫吧。”于是蕭紅琢磨一下,便開始寫了。
這并不是她擅長的題材,她這時候,也沒找到自己的題材,不過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什么都試著寫寫,寫的時候,腦子里可能還想著時代、戰(zhàn)爭、革命什么的,這樣一些大詞匯,一時弄得她很茫然……可是她一旦想到自己的小城,小街,街坊鄰居,她就又活了。
寫得不錯,因?yàn)轸斞傅耐平橐慌诖蝽?,成名了。然而我以為,《生死場》并不能算作蕭紅的代表作,只是她在通向代表作的路途中必經(jīng)的一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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