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項羽因此有了與宋義過招的機緣。
宋義原本是項梁手下,項梁戰(zhàn)死定陶,項羽想西行殺入關(guān)中,為叔叔報仇,懷王怕他禍害關(guān)中百姓,派他帶楚軍北上,去往水深火熱中的巨鹿戰(zhàn)場,援救被秦軍攻打的趙國,又命宋義為他掌舵,號稱卿子將軍。
他們率領(lǐng)援趙的隊伍,向著巨鹿進(jìn)發(fā),到安陽停了下來,一停就是四十六天。宋義的說法是:“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今秦攻趙,戰(zhàn)勝則兵罷,我承其敝;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
他要坐山觀虎斗,若秦兵打敗了趙國,必有所消耗,楚軍再出手不遲,若秦兵被趙國打敗,楚軍就直接掉頭西行去打秦軍老巢了。
宋義沒那么關(guān)心趙國的命運,考慮的是楚國的長遠(yuǎn)利益,等待期間,他又把兒子送到齊國去當(dāng)丞相,一直送到無鹽縣,還在那里大擺筵席。
項羽不認(rèn)為宋義的等待有意義,趙國怎么可能打得過秦國?加上天寒大雨,士卒凍饑,他振臂一呼,說宋義這個人既不體恤士卒,又無視國家安危,危急存亡之際,還飲酒高會,“非社稷之臣”。他一不做二不休地砍下宋義的頭顱,宣布“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羽誅之” 。
到了這個份上,懷王只好任命他為上將軍。項羽的時代,就此真正開始。
他殺宋義是為打秦軍,但秦軍真不好打,不但是宋義,周圍一圈諸侯軍,都在遙遙觀望。戰(zhàn)爭好似一觸即發(fā),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像是在等待著命運的一絲暗示,可這暗示,又似乎永不會到來。
項羽不愿意等待,他自己來開天辟地,既然理性已然乏力,干脆就按照內(nèi)心的愿望行事。他沉掉了船,砸掉了鍋,燒掉了帳篷,斬斷所有退路,求生與求勝的愿望合二為一,士卒們呼聲震天,諸侯軍單是旁觀就嚇破了膽,等到項羽終于打敗了秦軍,“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破釜沉舟
項羽以他的方式打贏了戰(zhàn)爭,還打出了美感,打出了尼采在《悲劇的誕生》里提到的那種酒神狀態(tài):“酒神狀態(tài)的迷狂,它對人生日常界限和規(guī)則的毀壞,其間,包含著一種恍惚的成分,個人過去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被淹沒在其中了。這樣,一條忘川隔開了日常的現(xiàn)實和酒神的現(xiàn)實。”
破釜沉舟,是項羽人為地劃出一條忘川,淹沒掉過去的經(jīng)驗,淹沒掉恐懼和算計,高效,而且低耗——因為想得太多太周全,常常不但于事無補,還會讓自己泥足于各種糾結(jié)之中,像宋義那樣。
宋義不能不算一個聰明人,當(dāng)初他曾勸項梁,驕傲使人落后。項梁很不愉快,差他出使齊國,宋義路上遇到要去見項梁的齊國使者高陵君,對高陵君說:“項梁快完了,您要是慢點走,還能保住命,您要走得太快,連您也遭殃”,果然被他言中,項梁戰(zhàn)死于定陶。
巨鹿之戰(zhàn),他的戰(zhàn)略也并非全無道理,“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巨鹿戰(zhàn)場上的秦軍是蟣虱,楚軍這個虻蟲更有大目標(biāo),但問題是,大目標(biāo)救不了他的當(dāng)下,項羽按照自己那一套,卻也打下來了。
每一種選擇,都有局限性,條條道路,都是歧途,聰明總被聰明誤,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宋義曾批評項梁的傲慢,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死于對于理性的自負(fù)。
但大多數(shù)人寧可像宋義那樣停滯于理性的路途,因為你知道,思考可能是等死,不思考就是作死。比如項梁,比如樂府古辭《公無渡河》里的那個男子。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洪浪滔天,他一定要過河,最后被洪流吞沒。它講的只是一個瘋子的故事嗎?比這個男人更神經(jīng)更慘的人有的是,千古之下,它依然讓我們動容的緣故在于,誰不曾有過身不由己的時刻?誰不曾在某些片刻,被突如其來的欲望所吞沒?
他們,都是存在于我們生命里的某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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