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在我國語文里向來叫做“知心”或“知己”。“知交”也是一個習慣的名詞。這個語言的習慣頗含有深長的意味。從心理觀點看,求見知于人是一種社會本能,有這本能,人與人才可以免除隔閡,打成一片,社會才能成立。它是社會生命所藉以維持的,猶如食色本能是個人與種族生命所藉以維持的,所以它與食色本能同樣強烈。古人嘗以一死報知己,鐘子期死后,伯牙不復鼓琴。這種行為在一般人看似近于過激,其實是由于極強烈的社會本能在驅遣。其次,從倫理哲學觀點看,知人是處人的基礎,而知人卻極不易,因為深刻的了解必基于深刻的同情。深刻的同情只在真摯的朋友中才常發(fā)見。對于一個人有深交,你才能真正知道他。了解與同情是互為因果的。你對于一個人愈同情,就愈能了解他;你愈了解他,也應就愈同情他。法國人有一句成語說:“了解一切,就是寬容一切。
這句話說來像很容易,卻是人生的最高智慧,需要極偉大的胸襟才能做到。古今有這種胸襟的只有幾個大宗教家,像釋迦牟尼和耶穌,有這種胸襟才能談到大慈大悲;沒有它,任何宗教都沒有靈魂。修養(yǎng)這種胸懷的捷徑是多與人做真正的好朋友,多與人推心置腹,從對于一部分人得到深刻的了解,做到對于一般人類起深厚的同情。從這方面看,交友的范圍宜稍寬泛,各種人都有最好,不必限于自己同行同趣味的。蒙田在他的論文里提出一個很奇怪的主張,以為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對這主張很懷疑。
交友是一件尋常事,人人都有朋友;交友卻也不是一件易事,很少人有真正的朋友。勢力之交固容易破裂,就是道義之交也有時不免鬧意氣之爭。王安石與司馬光、蘇軾、程顥諸人在政治和學術上的侵軋便是好例。他們個個都是好人,彼此互有相當的友誼,而結果鬧成和市俗人一般的翻云覆雨。交友之難,從此可見。從前人談交友的話說得很多。例如“朋友有信”,“久而敬之”,“君子之交淡如水”,視朋友須如自己,要急難相助,須知護友之短,像孔子不假蓋于慳吝的朋友;要勸著規(guī)過,但“不可則止,無自辱焉”。
這些話都是說起來頗容易,做起來頗難。許多人都懂得這些道理,但是很少人真正會和人做朋友??鬃訃L勸人“無友不知己者”,這話使我很彷徨不安。你不如我,我不和你做朋友,要我和你做朋友,就要你勝似我,這樣我才能得益。但是這算盤我會打你也就會打,如果你也這么說,你我之間不就沒有做朋友的可能么?柏拉圖寫過一篇談友誼的對話,另有一番奇妙議論。依他看,善人無須有朋友,惡人不能有朋友,善惡混雜的人才或許需要善人為友來消除他的惡,惡去了,友的需要也就隨之消滅。這話顯然與孔子的話有些祗牾。誰是誰非,我至今不能斷定,但是我因此想到朋友之中,人我的比較是一個重要問題,而這問題又與善惡問題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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