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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里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jì)隆辦妥。"白老太太長嘆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的下賤么?她眼里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jīng)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人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種范圍內(nèi)。如果她
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fēng)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nèi)中還摻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
范柳原在細(xì)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里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y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兩點(diǎn)鐘了。在浴室里晚妝,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里的電燈開關(guān)裝置在床頭,只得摸著黑過來,一腳踩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點(diǎn)栽了一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會,問道:"你來做什么?"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里看月亮。這邊屋里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心寒,撥轉(zhuǎn)身走到梳妝臺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diǎn)月意,映到窗子里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fā)網(wǎng),把頭發(fā)一攪,攪亂了,夾叉叮鈴當(dāng)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wǎng)子,把那發(fā)網(wǎng)的梢頭狠狠的銜在嘴里,擰著眉毛,蹲下身去把夾叉一只一只撿了起來。柳原已經(jīng)光著腳走到她后面,一只手?jǐn)R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fā)網(wǎng)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yàn)樵诨孟胫幸呀?jī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jī)會──適當(dāng)?shù)沫h(huán)境,適當(dāng)?shù)那檎{(diào);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xì)了,始終不肯冒失?,F(xiàn)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涂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走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里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里去了,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后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到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愿意在上海住家,也聽她的便。她當(dāng)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離他們越遠(yuǎn)越好。獨(dú)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局勢是否有了改變,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jī)會厭倦,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zhuǎn)眼就憔悴了??傊?,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rèn)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jì)上的安全。這一點(diǎn),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丙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家具只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其余的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里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蘇因?yàn)闈M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fēng)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著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廚房里燒水替她隨身帶著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里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干,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后把那黏黏的指尖貼在墻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么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墻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房里去??辗?,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只較強(qiáng)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盏煤茫毙柚^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于她,因?yàn)槭莿恿苏娓星椋殴至?,一來就不高興。他走了,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氣?,F(xiàn)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于擁擠。推著、擠著、踩著、抱著、馱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里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里看著。好容易遠(yuǎn)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zé)任,她離不了人?,F(xiàn)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份該躲著人,人也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diǎn)學(xué)識,憑著這點(diǎn)本領(lǐng),她能夠做一個賢慧的媳婦,一個細(xì)心的母親;在這里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后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后漸漸的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子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只手在背后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種下流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fā)瘋么?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diǎn)著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的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guān)燈,又動彈不得。后來她聽見阿栗拖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撲托撲托關(guān)著燈,她緊張的神經(jīng)方才漸歸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洼子里,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丙頓道,哪里知道什么。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jīng)進(jìn)入酣戰(zhàn)階段。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xué)試驗(yàn)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的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jīng)。淡藍(lán)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fēng)中簌簌飄動。風(fēng)里同時飄著無數(shù)剪斷了的神經(jīng)尖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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