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那是1937年11月15日的黃昏,濟(jì)南的上空突然出現(xiàn)了三道紅色的閃電,緊接著便是三聲驚天動地的爆炸,齊魯大學(xué)院內(nèi)的樹木被震得搖晃不止,片片葉子如同雨點般簌簌而下。38歲的老舍戀戀不舍地將身邊的一雙小兒女緊緊地?fù)肀Я艘幌拢缓笥稚钋榈赝艘谎壅诖采蠟閼阎袐雰翰溉榈钠拮?,便毅然站起身來,拎起了書桌旁那個早已收拾好的小皮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我去車站看看有沒有火車,如果沒有馬上就回來……”這是他給家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從此他便開始了長達(dá)八年的流亡生活,也是他舍身投入抗日救亡斗爭中去的八年生活。
讀書人的“氣節(jié)”
……我著急,而毫無辦法。戰(zhàn)事的消息越來越壞,我怕城市會忽然的被敵人包圍住,而我作了俘虜。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們捉去而被逼著作漢奸,怎么辦呢?這點恐懼,日夜在我心頭盤旋。是的,我在濟(jì)南,沒有財產(chǎn),沒有銀錢;敵人進(jìn)來,我也許受不了多大的損失。但是,一個讀書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jié)。我不能等待敵人進(jìn)來,把我的那一點珍寶劫奪了去。我必須趕緊出去。
——這是老舍事后寫下的一段文字。就這樣,他走了,不為別的,只為讀書人心中所堅守的那個“氣節(jié)”,那個被他所認(rèn)為的“最寶貴的東西”。
……車站上人山人海擁擠不堪,車廂里人滿為患哭鬧喧天;為了逃命,不少人甚至爬上了車頂,竟以自己的生命進(jìn)行一拼。老舍的心在狂跳,但他沒有猶豫,更沒有去兌現(xiàn)離開家時留給妻子的那句話,他硬是用兩塊銀元敲開了一節(jié)車廂的窗戶,然后艱難地爬了進(jìn)去……
他丟下了自己的家,丟下了自己的親人,此時最大的孩子才滿四歲,最小的剛剛?cè)齻€月。他心里很明白,這一走,無疑將是一次生離死別——一邊是自己前途莫測,生死未卜;一邊是濟(jì)南即將淪陷,柔弱的妻子帶領(lǐng)著三個年幼的兒女將不知何以為生。
弱女癡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
語因傷別潸成淚,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見鄉(xiāng)關(guān)淪水火,更堪江海逐風(fēng)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這是老舍死里逃生后寫下的詩句,讀著它,讓人如何不落淚?讓人如何不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蔡文姬離開匈奴時面對親生兒女所寫下的那首《悲憤詩》?但是為了讀書人最珍貴的氣節(jié),老舍同樣拋棄了兒女情長。抵達(dá)武漢后他給友人陶亢德寫了一封信:“我想念我的妻與兒女。我覺得太對不起他們。可是在無可奈何中,我感謝她。我必須拼命地去做事,好對得起她。男女間的關(guān)系,是含淚相誓,各自珍重,為國效勞。男兒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須把最崇高的情緒生活獻(xiàn)給這血雨刀山的大時代,夫不屬于妻,妻不屬于夫,他與她都屬于國家。”——字里行間是何等的壯烈!
為此,當(dāng)年的“大兵詩人”馮玉祥曾異常激動地賦詩一首:
老舍先生到武漢,
提只提箱赴國難;
妻子兒女全不顧,
蹈湯赴火為抗戰(zhàn)!
老舍先生不顧家,
提個小箱攆中華;
滿腔熱血有如此,
全民團(tuán)結(jié)筆生花!
老舍的這一出走,毅然決然的出走,其動力無疑來自于他的愛國主義情操。然而與其他人相比,他似乎又更加具有自己的獨特背景:他的父親——一名普通的八旗小兵,即戰(zhàn)死于1900年八國聯(lián)軍的入侵;而襁褓中的他,同樣險些葬身于侵略強盜的刺刀。為此他的第一篇習(xí)作《小鈴兒》,寫的就是打倒日本、報仇雪恥的故事;而他后來的小說,被諷刺被鞭笞的對象,也幾乎都是那些洋牧師或是吃洋教飯的家伙們。
正因為如此,當(dāng)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炮火打響之后,老舍的心受到了較一般人更為深切的創(chuàng)痛。他義憤填膺地拿起筆來,將日本強盜的血腥暴行一筆一筆地記錄了下來。這里面沒有了他往日的風(fēng)格,也沒有了他一貫的幽默,這里面記載的全是血,全是尸體,全是他以“身臨其境”為代價而獲得的鐵一般的“證據(jù)”。
這是在濟(jì)南——
……不但看見了敵機,而且看見他們投彈,看見我們受傷的人。到我快離開濟(jì)南的那天,自早七時至下午四點,完全在警報中。三架來了,投彈,飛去;另三架又來了……如是往還,安然自在,飛得低,投彈時更須下降,如蜻蜓點水;一低一斜地,就震顫了。
這是在武漢——
(1938年)7月12日,急速的成功了好幾座地獄。民房、鋪戶、防空壕,都在那巨響中被魔手擊碎,瓦飛了,磚碎了,器物成了煙塵;這還都不要緊,假若那瓦上、磚上,與器物的碎屑?xì)埰蠜]有粘著人的骨,灑著人的血。?。‰娋€折斷了,上面掛著條小孩的發(fā)辮和其他的器物……
7月19日,我躲在院外,彈落之處,最近的也距我十丈??墒锹鋸棔r那種吱忽吱忽的呼嘯,是我平生所聽見過的聲音中最難聽的。沒有聽見過鬼叫,這大概就很相似了,它不能不是鬼音,因為呼召著人魂,那天死傷過千!
這是在重慶——
(1939年5月4日)七時了,解除警報。由洞里慢慢出來,只見滿天都是紅的。這紅光幾乎要使人發(fā)狂,它是以人骨、財產(chǎn)、圖書為柴,所發(fā)射的烈焰。……腳底下是泥水,碎木破磚,焦炭斷線;臉上覺到兩旁的熱氣;鼻中聞到焦味與血腥。磚柱焦黑的靜立,守著一團(tuán)團(tuán)的殘火,像多少巨大的炭盆。失了家,失了父母或兒女的男女,在這里徘徊,低著頭,像尋找什么最寶貴的東西似的。
……
老舍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切,而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切的他寫下了這樣的文字:“這是轟炸。這只教你有一口氣便當(dāng)恨日本,去打日本!”——就是為了這個,他拋妻別雛,背井離鄉(xiāng),去追尋抗日的團(tuán)體;就是為了這個,當(dāng)他在武漢尋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時,便毫不猶豫地?fù)?dān)負(fù)起了“文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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