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世界史”之前,我們首先會問,什么是“世界”?從詞源學的意義上來講,英文的world和德文的die Welt是同一個字根,都來自于條頓語,這個詞的詞源義為“世代”或“人生”,其首列義項為“人類存在:人類存在之時期”。由此詞源義引申出不同方面與層次的引申、次引申義,或表人類之全體,或表其中之部分等等。這個詞在法語、俄語、拉丁語和希臘語中的情況與英文相似,同樣具有多方面、多層次之引申義。中文的“世界”最初叫作“天下”,“世界”這個詞是從佛經(jīng)翻譯過來的,“世”是講時間的,“界”是講空間的,仍然具有上述的特點。所以,“世界”這個詞是個極廣泛的概念,可以廣到“人類的存在”,甚至到“存在”,幾乎是包羅一切的。最高一層的“世界”就是現(xiàn)在講的“全球”。另一方面,“世界”又可以指整體之部分,小可以小到一個圈子,比如工商界、學術界。講“世界史”,實際上就是講“小世界”如何形成“大世界”的這樣一種過程。因為,我們認識的世界都是從離我們最近的世界開始的,逐漸認識到遠的世界,人類的世界之所以能夠形成共同的世界,就是“小世界”和“大世界”相交融的結(jié)果。所以,“世界”這個詞從內(nèi)涵上講是多層次的,從“整體的世界”到“分層的世界”,一直到我們所看到的“小的世界”。
第二個問題講中國的“世界史”,是一個名與實的問題?,F(xiàn)在,我們中國的“世界史”是名不副實的,“世界史”中不包含中國史,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外國史”就是“世界史”的看法。從這個概念的外延來講,“世界史”缺少中國是不完全的,不符合“世界史”的這個定義。接下來的問題是,“世界史”的外延假如說就是指全世界,那真正的“世界史”能夠做到全世界嗎,包括每個國家,可能嗎?這是不可能的。包括麥克尼爾的著作在內(nèi)的“世界史”都沒有包括每個國家。因為,要包羅一切國家,既無可能,又非必要。無可能,不難理解;非必要,還是需要從“世界史”概念內(nèi)涵的角度予以考察。“世界史”的下面是“國別史”或者“文明史”,而“世界史”跟“國別史”的區(qū)別,除掉概念的外延之外,很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內(nèi)涵。“世界史”必須是一個統(tǒng)一體,一個整體的存在,必然是有其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之“大一”。“世界”如果是一個個國家的話,每一個國家或者每一個文明都是一個“小一”,它有自身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如果把每個國家自身的小的結(jié)構(gòu)加在一起,是加不出一個“大一”來的,還是“小一”,一堆雜亂無章的“小一”。諸“小一”自身結(jié)構(gòu)的簡單相加,得出的必然是“多”,用康德的話來說,只能是茫然無序的“雜多”。所以,不能把“國別史”簡單地相加就成為“世界史”,必須是國別的歷史在相互的交往中,由“小一”到“大一”,世界才會成為一個最高一級的有機整體,也就是超乎諸“小一”之上的“大一”。所以,真正的“世界史”應該從交往中看,從聯(lián)系中看,從融合中看。一位合格的世界史家,在寫“世界史”的時候,不是把每個國家都寫出來,他要從這個國家對全世界的貢獻的角度來看,而不是從一個國家的角度來看,從世界史的發(fā)展進程來看,永遠會在一定時間和地方把那些對于世界最起作用的國家寫在最顯著的位置上,把其次的國家寫在不同歷史“景深”的不同層次上,以至把某些未起重要作用的國家放到昏暗的地平線以下。這里用的“景深”是照相的術語,就是通過透視的方法把各個國家放在不同的層次上。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史也是不能不寫入“世界史”的。
再談第三個問題。剛才說到,“世界史”是可以以“國家”為單位的,除了“國家”,這個單位也可以是“文化”或“文明”。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是不是可以不要?我個人的答案是應該有或必須有。其理由如下:第一,如果“世界史”是以國別為基礎來架構(gòu)的,那么其研究取向就必然是跨國的和國際的。中國歷史在形成的過程中,內(nèi)部不斷有著跨區(qū)和區(qū)際的溝通與一體化的進程;對外也一直有著跨國的和國際的溝通與關聯(lián)的進程。中國在由“小世界”到“中世界”再到“大世界”的進程中一直在發(fā)揮著作用。第二,如果“世界史”以文明為基礎來架構(gòu),那么,借用雅斯貝斯的話來講,中國既有“古歷史文明”,又有“軸心期”文明,而且已經(jīng)在以往的人類文明的交流與發(fā)展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如果忽略中國文明史,則無法研究世界文明史。第三,每一個國家都必然有其觀察“世界史”的視角或出發(fā)點。各國有自己看世界的出發(fā)點,不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有其獨特價值的。因為,“世界史”在經(jīng)驗的層面上存在于交往和連貫的過程中,而在理性的層面上則存在于邏輯的比較研究中。沒有比較研究,就不可能在“異”中見“同”,也不可能在“同”中見“異”,從而也無從在“多”中見“一”,“一”中見“多”。而比較必有其自身的出發(fā)點,各國皆有其自身的特色。多重的以至競爭的各具特色的比較視角,有可能成為人們豐富自己對于“世界史”認識的可貴資源。
(作者: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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