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司法有許多迷信的做法:初次當(dāng)差的衙役要拜衙神，被抓捕關(guān)押的囚犯入獄時要拜獄神。最有意思的是，古時監(jiān)斬官在執(zhí)行死刑前用朱砂筆在死囚姓名處勾決，在紙上勾決后朱砂筆就不再使用，還要向身后擲去。勾決用的筆成為忌諱之物，原因無非是司法中存在迷信，將筆向身后丟掉，是為了避免晦氣。

古代衙門，大堂之上常常掛有“明鏡高懸”的匾額，這至少在古裝影視劇中司空見慣。其實，在許多官員的心目中，還掛著另一個無形的匾額，上面書寫四個大字:刑官無后。

刑官無后的意思是掌握、操持刑罰權(quán)的官員“斷子絕孫”。聽起來，這很像一句惡毒的詛咒。其實，這是古人的一個迷信，迷信頭上三尺有神明，無時無刻不在目光睽睽盯著每個人的所作所為;迷信地下有小鬼拿著簿記，把每個人損陰騭的事都一筆筆記下來，這筆爛賬記得多了，便有報應(yīng)落在頭上。對于辦理刑事案件的官員來說，標準化的報應(yīng)就是斷絕子嗣。

《安士全書》是一部很有名的勸善書。書中記載這樣一個故事:明季時高郵州徐某，歷官至郡守，清介執(zhí)法，每差役違限一日，笞五板。有隸違六日，欲責(zé)三十，乞貸不可，竟死杖下。其子幼，聞之，驚悸死。其妻慘痛，亦自經(jīng)。徐解任歸。止一子，甚鐘愛。忽病，語其父曰:“有人追我。”頃之，詈曰:“有何大罪，殺我三口。”言訖而死。徐竟無后。

這個故事是刑官無后的貼切注解，郡守徐某是個清介執(zhí)法的好官，只是對手下要求嚴苛了些，而且遇事不肯通融，竟造成手下差役被杖責(zé)死亡，死者幼子驚悸死亡，其妻在極度悲痛的情況下也上吊死了。終至三命歸陰。

這個故事是否真實，姑且不論，在古代，它大概深具說服力，因為刑官無后的說法如此深入人心，人們很容易把徐某之子的死亡歸結(jié)到這個因果的信念上。

《安士全書》還記載一個正面的事例，一個復(fù)核死刑案件的官員因為小心謹慎和無延宕行使權(quán)力，最終獲得好報:明盛吉為廷尉，決獄無冤滯。每至冬定囚，妻執(zhí)燭。吉持丹書，相對垂淚。妻語吉曰:“君為天下執(zhí)法，不可濫入人罪，殃及子孫。”視事十二年，天下稱平恕。庭樹忽有白鵲來巢，乳子，人以為祥，后生三子皆貴。

廷尉盛吉是個敬業(yè)的好官，更重要的是，他還有個好妻子，冬日里舉燭為他照明不算，還一個勁兒提醒他“不可濫入人罪”，原因在于夫妻兩個都相信弄得不好會“殃及子孫”。盛吉小心謹慎做了十二年廷尉，辦案公道，終于得到好報:后生三子皆貴。

如今看來，公正司法與生子皆貴之間恐怕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迷信的人愿意相信有這樣的聯(lián)系。讓人想到，各種宗教都要人信而不疑，把各種有因果聯(lián)系和沒有因果聯(lián)系的事都聯(lián)系在一起，并都歸結(jié)為神明顯靈，如此一來，宗教才能得以存續(xù)。

宗教或者一般迷信往往都有兩個作用，一是勸人為善，二是導(dǎo)人愚昧。刑官無后這樣的迷信對于刑事司法官員有精神約束作用，讓他們在執(zhí)法中心存敬畏，不敢為非，對于減少冤濫案件是有益處的。

不過，迷信不能永遠維持，最先失去迷信的，有時竟是宗教神職人員。西方中古以前盛行的神裁法，建立在迷信神靈能夠給裁判以啟示的基礎(chǔ)上。隨著民智漸開，神明裁判某些做法開始被牧師運用。英國作家查爾斯·麥凱著有《人類愚昧瘋狂趣史》一書，記載牧師在進行十字架裁判時，“牧師事先經(jīng)過嚴密的調(diào)查并了解一切情況后已斷定上訴人是清白還是有罪，這樣他們就相應(yīng)地拿起標有十字架的或未標有十字架的棍子。”在舉行火審時，“因為只有牧師是參與放置犁頭的，所以他們經(jīng)常可以預(yù)知到結(jié)果。為了證明一個人有罪，他們只需把鐵犁放得間距不等，那么被告肯定會踩到其中一塊鐵犁。”還有這樣一種做法:手拿熾熱的鐵塊，手卻絲毫無傷，原因可能是事先在手上涂抹了保護劑，或是那種表面上看熾熱，實際上不過是塊漆成紅色的冰冷鐵塊。這些搗鬼故事奏效一時，卻也預(yù)告了司法中某些迷信的破滅。

進入二十一世紀，雖然迷信并未完全破除，但依靠刑官無后之類迷信來維持辦案公道已經(jīng)是緣木求魚的想法了。如今，要實現(xiàn)司法公正，要靠司法人員的精神塑造和司法人格塑造，沒有公正司法的理念，沒有公正不阿的獨立司法人格，沒有良心和自我道德約束，就沒有良好的司法狀況。當(dāng)然，更重要的，還得依靠嚴密而嚴格的制度安排。

(作者為清華大學(xué)法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