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伯看起來心事重重,在我堅持之下,才慢慢地說:“前塵往事,盡涌心頭啊……1975年,老總統(tǒng)遺體的瞻仰儀式就在這個大廳舉行的,26年來,我第一次再踏進這個大廳,卻是看這《紅燈記》……”。
小溪潺潺得來不易
看《紅燈記》的平靜,使我深深覺察到臺灣的質變。
不,我們并不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們經(jīng)過五六十年代的肅殺。倉皇渡海的國民黨是一個對自己完全失去信心的統(tǒng)治者,對自己沒有信心的統(tǒng)治者往往只能以強權治國。風吹草動,“匪諜”無所不在,左派的信仰者固然被整肅,不是信仰者也在杯弓蛇影中被誣陷、被監(jiān)禁、被槍斃、被剝奪公民人權。“戒嚴”令在1950年頒布,當初決定跟著國民黨撤退到海島的許多知識精英,做夢也沒料到,他們會在“戒嚴”令下生活37年之久。在日本統(tǒng)治下期待回歸祖國的臺灣人,做夢也沒想到,從殖民解脫之后得到的并不是自由和尊嚴,而是另一種形式的高壓統(tǒng)治。
臺灣人幾十年來,就在一種統(tǒng)治者所精密編織的價值結構里成長。相信“黨”的正確,因此我們不習慣政治見解的分歧。相信國家的崇高,因此我們不允許任何人對“國家”這個概念有不同的認知。相信民族的神圣,因此我們不原諒任何對民族的不敬。相信道德的純粹和理想的必要,因此我們不容忍任何道德的混沌以及理想的墮落。
我們所有的敘述都是大敘述:長城偉大,黃河壯麗,國家崇高,民族神圣,領袖英明,知識分子要以蒼生禍福為念,匹夫要為國家興亡負責,個人要為團體犧牲奮斗,現(xiàn)在要為未來委曲求全。
大敘述的真實涵意其實是,把我們所有的相信“絕對”化,而價值觀一旦“絕對”化,便不允許分歧和偏離。任何分歧和偏離,不僅只被我們認為是不正確的,而且是不道德的。不正確還可以被原諒、被憐憫、被改正,但是對于不道德,我們是憤怒的,義憤填膺的,可以排斥、唾棄,甚至贊成國家以暴力處置,還覺得自己純潔正義或悲壯。
《野火集》在今年要出20周年紀念版,因此有重讀的機會。物換星移,展讀舊卷,赫然發(fā)現(xiàn),“野火”里沒有一個字一個句,不是在為“個人”吶喊:
法制、國家、社會、學校、家庭、榮譽、傳統(tǒng)──每一個堂皇的名字后面都是一個極其龐大而權威性極強的規(guī)范與制度,嚴肅地要求個人去接受、遵循。
可是,法制、社會、榮譽、傳統(tǒng)──之所以存在,難道不是為了那個微不足道但是會流血、會哭泣、會跌倒的“人”嗎?
同時,沒有一個字一個句不是在把責任,從國家和集體的肩膀上卸下來,放在“個人”的肩膀上:
不要以為你是大學教授,所以做研究比較重要;不要以為你是殺豬的,所以沒有人會聽你的話;也不要以為你是個學生,不夠資格管社會的事。你今天不生氣,不站出來說話,明天你──還有我、還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受害人。
同時,沒有一個字一個句子不是在偉人銅像林立的國度里,試圖推翻“大敘述”,建立“小敘述”:
如果有了一筆錢,學校會先考慮在校門口鑄個偉人銅像,不會為孩子造廁所。究竟是見不得人的廁所重要呢?還是光潔體面的銅像重要?你告訴我?!兑盎稹窌?, 1985年的臺灣為之燃燒,21天之內經(jīng)過24次印刷。我像一個不小心打開閘門的人,目睹一股巨流傾瀉直下,沖出高筑的大壩,奔向遼闊原野。滾滾洪水一旦離開大壩的圍堵,奔向遼闊,首先分岔出萬千支流,然后喧囂奔騰變成小溪潺潺,或者靜水流深。
是因為不再相信價值的絕對,是因為無數(shù)各自分歧的小敘述取代了統(tǒng)一口徑的大敘述,臺灣人平和了,他可以平靜地欣賞《紅燈記》的舞美、唱腔、身段而不激烈。可是他其實并沒有忘記過去的日子。
如果你問我這一個臺灣人,我們用60年的時間學到了什么?我會說,我們學到:萬千支流,小溪潺潺,得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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