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到這里,我嚅嚅諾諾背不下去了,比我會讀書的弟弟一個人朗聲繼續(xù):
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
怎么“動心忍性”,如何“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我沒有印象;但是“說大人必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倒在我心里深深印刻,不可磨滅。
在那一天,十五歲的我──不知道人世的艱辛,不知道生活的磨難,不知道自然法則的殘酷,不知道人性的脆弱和黑暗;十五歲的我心中暗暗發(fā)誓:長大以后做什么都可以,但絕不做那必須向人立正敬禮的人,也不做那被別人立正敬禮的人。
等到后來讀到《公孫丑下》孟子引述曾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而對齊王表達“士”與“王”分庭抗禮的獨立位置時,我大概已經被孟子熏陶得差不多了。
獨立
沒想到自己在一九九九年真的去“做官”,進入了一個等級分明、令出必行的體系。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方面做決策,發(fā)出指令,一方面努力在培養(yǎng)官員的獨立意識,也就是說,當上位的決策者給出錯誤的指令時,做為下屬的人,如何能夠不盲從。下屬對于上司,如何保持一種獨立判斷的能力?如何保持直指上司錯誤的勇氣?在培養(yǎng)官員的獨立意識上,我不放過任何一個教育的機會。
有一天,一份蓋滿了章的公文一路旅行到了我桌上。蓋了那么多章,表示下面一串官員全同意了。仔細讀,卻看得我直皺眉頭。原來這是市長室下來的公文。某月某日某經濟園區(qū)落成,市長要去剪彩了。為了剪彩的風光,市長室的官員請文化局責成下屬美術館配合剪彩時段,在該園區(qū)辦一個美術展,同時,請文化局安排開幕時現(xiàn)場表演節(jié)目。
不需多想,我在已經蓋了好多“擬辦”章的公文上,寫下推翻一切的局長批示:
1.美術館展覽屬藝術專業(yè)范圍,自有其嚴格規(guī)定之專業(yè)流程,不宜配合市長剪彩“演出”。
2.文化局對市民負責,非市長幕僚。安排表演活動目的在培養(yǎng)市民美學則可,在“配合”市長剪彩則不可。以上事宜由新聞處幕僚單位出面作業(yè)較妥。
龍
公文批好之后,再把科員、股長、專員、科長一路到主秘、副局長都請來局長室,拿著白紙黑字的批示跟同仁溝通觀念:文化局是臺北市的文化決策機構,獨立行使職權,對市民負責,它不是市長的幕僚或“化妝師”。文化官員應該有這樣的基本認識,從最微小處就不容許文化為政治服務,不容許文化局淪為市長的輔選活動局。官員本身有文化獨立的意識,就可以避免將來的掌權者公私不分,職權濫用。
“以后市長室再來這種指令,比照辦理。”
談完后,同仁一一離去,主秘卻不走,面有難色,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有話要說。
他極坦誠地告訴我這孟子的學生:“局長,您的理念我完全了解,而且贊成,但是,能不能不要形諸文字,因為公文復閱,回流的一路上每一個官員都會讀到,給市長室的人難堪,就是給市長難堪,不太好。官場還是有官場文化的。您還是讓我去用電話表達比較好,原批示可以擦掉。”
我默默看著這資深公務員大約足足兩分鐘之久,心中深深感動,他如此細致而誠懇地衛(wèi)護一個“誤闖”官場的人,怕她受傷害。思索片刻之后,我說,“明白你的細心,但是,如果不落文字,這一路上舊觀念的公務員不會認識到文化行政獨立的重要。有白紙黑字,才能讓公務員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吧,包括市長室的公務員。”
主秘無奈地拿著公文起身離去,“而且,”我說,“我有信心市長自己也會支持這個立場。”
我其實并不知道市長會怎么反應,但這是個很好的測試吧。當天晚上,跟市長通電話,我把這個批示原原本本道來。他靜靜聽完,輕松地說,“對啊,本來就應該這樣啊。這種觀念是要建立的,很好。”然后開始談別的公事。以后,文化局再也沒有接到過類似的指令。
教訓
不見得總是成功,但是我努力維持自己的獨立,也要求屬下官員培養(yǎng)獨立意識。三年后,有這么一個下午,我在視察一個劇院工程時,看見工地上一排被拆卸一半的樓房露出一整面難看的墻壁;準備上油漆暫時遮丑的鷹架已經搭設完成。黃昏遲遲的陽光,剛好把鷹架那橫七豎八的竹影,淡淡地,錯錯落落地,斜斜灑在那頹廢斑駁的墻上。
我被那剎那間發(fā)現(xiàn)的美,驚呆了。站著不動,好像聽見陽光在那墻上悠悠移動的聲音。
從美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我交代隨行的高級官員:不要上油漆了。就請藝術家把陽光自然投射的鷹架的影子,淡淡地畫在墻上,就是最美的公共藝術了。
高級官員說,馬上辦。
過了兩個星期,我問專管公共藝術的承辦人,那面墻做好了嗎?
那是個講話嬌滴滴、十分靦靦的科員,大學畢業(yè),管的事情龐大復雜。公共藝術牽涉到城市景觀和藝術的環(huán)境。臺灣任何一棟公共建筑工程款的百分之一,必須用在公共藝術上;當公共藝術被界定為藝術家與公共空間,尤其是與市民大眾,之間的情感互動時,它的創(chuàng)作本身以及與市民對話的過程,就變成藝術作品的主體,處理起來非常繁復。
她說“還沒”。又過了兩周,仍是“還沒”。過了一個月,仍是“還沒”時,我準備發(fā)火了。把科長和科員請到面前,板著臉質問延宕原因。這個嬌滴滴、十分靦靦的科員,輕聲地說:
“局長,公共藝術,您不是說,‘公共’的意義就是,它必須來自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而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還要經過一個和市民互動,得到市民響應、接受的過程。您不是說,過程比藝術品本身還重要。那一面墻,盡管只是劃上一點影子,其實都是公共藝術的范疇,就應該經過那整個藝術家創(chuàng)作和市民互動的流程。局長說畫什么,就畫上去,可能違背了公共藝術的基本精神。我覺得不太妥。”
她靜靜地陳述。我靜靜地聽。
那面墻,沒有處理。
真的,除了孟子,小科員也給我上過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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