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的4月6日,關于是否割讓臺灣的事情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這使一些士人心情激蕩,翁同?在皇帝面前,與大臣們爭得激動萬分,以致于"大齟齬",但是,并沒有能夠阻止這樁后來讓人們想起來就辛酸的"胯下之辱"[1]。4月17日,馬關條約簽字,第二天,鄭孝胥就在日記中寫下了一段話,說"聞之(和議)心膽欲腐,舉朝皆亡國之臣,天下事豈復可問?慘哉",又過了一天,唐景崧從臺北來電對鄭氏說,臺灣"一旦授人,百萬生靈如何處置。外洋能不生心,宇內(nèi)亦將解體……鑄此大錯,曷勝痛哭"[2]。字里行間充滿了一種幾乎痛不欲生的感覺。在當時,這種天崩地陷的感覺并不是他一個人的,就在這兩天,葉昌熾在日記中寫到,"國無以為國,謀國者之肉,其足食哉"[3],向來記日記很簡單的張謇,在聽到這一消息后,也破例在日記中逐條記載了條約內(nèi)容,并痛苦地說"幾罄中國之膏血,國體之得失無論矣"[4],而一直在皇帝身邊的翁同?恰好把陳熾的《庸言》和湯震的《危言》進呈給皇帝,但是,似乎就在他自己的心里,也覺得這只是揚湯止沸,在日記里,他說到自己連日與人爭論,連到皇帝面前也不免激動,可是"無所補救,退,與高陽談于方略館,不覺涕泗橫集也"[5],而皇帝本人也意識到了這種形勢的嚴峻和殘酷,盡管在公開的文書中,對主張"地不可棄,費不可償,仍應廢約決戰(zhàn)"的人說一些"兼權審處"的話[6],但在私下里說到臺灣,也憤然說道:"臺割則天下人心皆去,朕何以為天下主"[7]。
每一個關心中國命運的人,在那時都似乎被憂郁激憤的心情和恥辱無奈的感覺所籠罩。
一
這種深入心脾的憂郁激憤心情和恥辱無奈感覺,大約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從來不曾有過的。在此前的中國的上層文化人中,很少有人特別地把日本放在眼里的,關于島國蝦夷的印象和想象,始終滯留在他們的歷史記憶中,給他們帶來自大、傲慢還加上無端的鄙夷。"東洋"在近世中國人的心目中是不可以與"西洋"相提并論的,關于西洋,陳旭麓曾經(jīng)考證說,"洋、夷二詞的正式交接點,則是一八五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簽訂的《中英天津條約》"[8],如果說,這是中國官方對西洋人態(tài)度前倨后恭的轉(zhuǎn)折,但是此后好幾十年里,中國人對于日本還是沒有改變居高臨下的觀念,光緒初年(1875),翁同?看出日本人"陰而有謀,固屬可慮",但終究覺得日本還是小邦,于是從鼻子里哼出不屑,加上一句說"窮而無賴,則更可憂"[9],光緒五年(1879)那個相當開放的薛福成在寫他那篇《籌洋芻議》時,雖然注意到日本"仿效西法"而且自稱"勝于中國",但從經(jīng)濟實力、器械物質(zhì)、人口數(shù)量等三方面看,他覺得日本還是不如中國[10]。把日本稱為"東洋"并在觀念上與"西洋"對舉,大約是很晚的事情[11],可是,這個時候的日本,卻早早地把自己放在了世界的格局中,一方面逐漸滋長著對中國的優(yōu)越感和傲慢心,一方面又培養(yǎng)著身處列強的危機意識,福澤諭吉的"脫亞論"似乎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轉(zhuǎn)折象征,象征著日本的立場,從聯(lián)合亞洲對抗西洋列強轉(zhuǎn)向在亞洲稱霸以與西洋爭勝,于是,在這種有備與無備之間,中、日之間的強弱漸漸逆轉(zhuǎn),最終"攻守之勢易也"[12]。
到了1894年,一貫自居天朝大國,自以為處于文明輸出位置的大清帝國,真的被"蝦夷"打敗了,1895年,中國不得不向日本割地賠款,大國在小國的炮口下簽訂城下之盟,這種憂郁激憤的心情和恥辱無奈的感覺,才真的刺痛了所有的中國人。不要說那些一直激烈要求變革的人,就連今天被視為"保守"的那些官員與知識人,在那種情勢下,心靈受到的震撼也是今人很難體會到的。這一年的六月十九日,浙江學政徐致祥上了一份奏折,痛苦地說道,"今日中倭之事,戰(zhàn)不成戰(zhàn),和不成和,實古來未有之創(chuàng)局",為什么?這就是因為這個使中國處于極度難堪的對手,居然是過去被稱為"蝦夷"的"蕞爾小邦"日本,"往歲英法犯闋,不過賠千余萬兩,添設通商口岸二三處而已,未聞割地以求成也,今倭一海島小國,以中國之全力受困東隅,國將何以為國"?在"國將何以為國"幾個字的背后,可以看到他們按耐不住的憤懣和痛苦的心情[13]。
"心情"只是一個描述感性的詞語,但"心情"如果成了社會上一種普遍彌漫的情緒,卻是促成理性思索的背景,思想史不能不注意心情的轉(zhuǎn)化。正是在這種普遍激憤和痛苦的心情中,再保守的人也都希望變化自強,只是自強的思路與激進的人不同。就在馬關條約簽訂后不久,翰林院掌院學士宗室麟書就向皇帝呈進馮煦的《自強四端》,提出要行實政、求人才、經(jīng)國用、恤民生,他雖然批評那些激進改革者是"必將曰變西法也,開議院也,理商務也,興工政也,舉數(shù)千年先王相傳之法,一掃而滅之,唯西洋是效",但是,他的想法并非不改革,而是要先把自己國家內(nèi)部變得強大而有序,所以叫"自強之策不在戰(zhàn)勝乎邊圉,而在敬勝乎廟堂"[14]。這一年的六月初六,廣東巡撫馬丕瑤也上書,提出十條建議,即"圣學宜懋修","民心宜固結"、"言路宜廣開"、"政務宜崇實"、"疆吏宜慎擇"、"將才宜豫儲"、"水師宜巡洋"、"陸師宜精練"、"使臣宜博訪"、"華商宜保護",雖然他把中國自己的思想學說與意識形態(tài)還是放在了自強必須的首位,但是,這里已經(jīng)有了相當開明的想法,像 "言路宜廣開"一條,已經(jīng)建議中國廣開報館,不僅使人可以知道"各國新聞","不出庭而天下利弊時如指掌",而且還能實行輿論監(jiān)督,"使內(nèi)外臣工,群畏清議,貪酷之風,賴以稍戢",而"使臣宜博訪"一條,則指出清朝官僚出使者不通洋務,而外國使節(jié)則"能讀中國經(jīng)史,于奏章、輿地、民情,津津樂道"[15]。在這種普遍的心情之下,"自強"成了中國人的共識。盡管早就有人反復說"自強"[16],不過看來,直到這一年,"自強"才真的成了朝野上下的普遍觀念。無論是激進者的自強,還是保守者的自強。
有趣的是侵入中國的西洋列強也在不斷給中國人出主意,希望中國依照西洋的模式很快富強起來。在馬關條約簽訂之前,這一年的1月20日,傳教士李佳白(Gibert Reid)拜訪翁同?,2月5日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又去見張之洞鼓吹變法,2月28日又去見張蔭桓,再次討論大局安危和改革策略。而另一個英國使節(jié)歐格訥,不僅對翁同?說中國有被瓜分的危險,而且在這一年的十月末當著恭王的面,直率地指出"今中國危亡已見端矣,各國聚謀,而中國至今熟睡未醒,何也?"甚至直截了當?shù)爻庳煿跞绻胁。Σ粷?,就趕快退位讓賢,請"忠廉有才略之大臣專圖新政,期于必成"。促進中國變法自強的原因呢?據(jù)他說,是因為英國來華的生意人希望中國富強無危險,未來華的生意人也希望中國富強無危險[17]。所不同的只是,中國人講變法,心里先有一個民族自強以與外國相頡亢的意思,而西洋人則在推行普遍主義的西洋道路,也希望中國加入全球政治與經(jīng)濟后在規(guī)則內(nèi)游戲,所以他們希望中國的變法中,以興鐵路為第一,以練兵為次,"中國須參用西員,兼設西學科"[18]。
二
正如前面說的,甲午乙未之間,沮喪、憤怒、激動的復雜心情,糾纏著相當多關心中國命運的士人,比起鴉片戰(zhàn)爭的恥辱來,可以看到這次的心情變化相當明顯而且劇烈,當時的何啟、胡禮垣在《新政始基》中就說,甲午一役,喪權辱國,"遂令二十三省如幾上肉,任與國之取求,四萬萬人如階下囚,聽外人之笑罵"[19],直到五十多年以后,經(jīng)歷過這一巨變的張元濟在回憶1898年的戊戌變法時,仍然一開始也要提到甲午之戰(zhàn),說"我們被日本打敗,大家從睡夢里醒過來,覺得不能不改革了,丙申年前后,我們一部分同官經(jīng)常在陶然亭聚會,談論朝政",他提到的人里面,有文廷式、黃紹箕、陳熾、汪大燮、徐世昌、沈曾植、沈曾桐等[20]。就連皇帝,也心情相當沉重和復雜,在屈辱的和議之后,面對群情洶涌、民怨沸騰,無奈的光緒皇帝有一份上諭給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等,他抱怨說:
近自和約定議以后,廷臣交章論奏,謂地不可棄,費不可償,仍應廢約決戰(zhàn),以期維系人心,支撐危局,其言固皆發(fā)于忠憤,而于朕辦理此事,兼權審處,萬不獲已之苦衷,有未能深悉者。
他坦率地說,自己已經(jīng)處在困局之中,"宵旰彷惶,臨朝痛哭……此中萬分為難情事,乃言章奏者所未詳,而天下臣民皆應共諒者也"[21]。大概在歷代中國皇帝的諭旨中,這份上諭是相當特殊的,在紫禁城里被天下臣民仰望的天子,能夠如此坦率地剖露自己的委屈,也許是很少見的,中國最高統(tǒng)治者一呼百諾的皇帝,居然有如此屈辱的心情,大概特別令中國臣民感到震驚,而皇上的諭旨里的百般無奈和束手無策,反而更刺激了民間的一種激進情緒,很多人都在這種上下一致的激蕩心情中,找到了一種共識,即光緒皇帝在上諭中所說的,"當堅苦一心,痛除積弊"。
但是,究竟什么是"積弊"?這涉及到如何"自強"?皇帝看到的是軍事孱弱和經(jīng)濟不況,所以在這一年的策試中,受到激烈刺激的光緒皇帝在保和殿策試天下貢士的時候,他希望從士子的回答中尋找解救的策略,便把策問的問題集中到了軍事上來,追問士人們"孫子練兵,吳子治軍,李靖之問對,所詳手法足法,明王驥、戚繼光所論練兵之法,其目有五有六,能備舉之歟?……究極精微,諳求韜略,若淮南子兵略訓、杜牧戰(zhàn)論、蘇軾訓兵旅策,見諸施行,果能確有成效否",再問關于財賦的事情,"國用必有會計,禹巡狩會諸侯之計,其說何徵?周禮小宰,歲終令群吏致事,鄭注若今上計,司會逆群吏之治,聽其會計,有引申鄭注,受而鉤考,可知得失多少,見于何書"[22]?
這很有代表性,但這顯然又是臨時抱佛腳。練兵、聚財,無非是富國強兵的老思路,其實在中國士人官僚中,早就有這樣的先見之明,只是在那個時代,他們雖然一方面對危機有深刻的認識,但另一方面還都對中國的命運有著很高的期望,一方面對西方富強之術十分仰慕,但另一方面對中國道德文章還懷有信心,所以希望用這種后來稱為"中體西用"的思路來挽救危局。1887年2月,曾紀澤這個最早意識到中國危機的士人曾經(jīng)在香港的《德臣西字報》中刊登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中國先睡后醒論》,文中雖然也用一個"睡"字承認中國面臨的危機,但又列舉了中國購買戰(zhàn)艦、修筑炮臺、保衛(wèi)屬國、抵抗外敵等等,認為是中國已經(jīng)從睡夢中醒來,這篇文章標志了像曾紀澤這樣的知識分子的感覺。他們相信中國很快就會在西洋的刺激下蘇醒過來,重新成為世界中的強國和大國。就是對于日本的警惕,其實他們也早已經(jīng)有了,不過,他們大概還殘存了古代中國的"天朝"想象,對于日本,還只是"肘腋之患"的感覺,還體會不到心腹大患的緊張。
然而,在不到十年的1895年,當國依然不富,兵還是不強,而東洋人卻真的崛起的時候,這種從容和自信的心理崩潰了,人們發(fā)現(xiàn)中國實際上還沒有醒,他們真正醒來,正是在這個令中國人真正感覺到痛徹心脾的1895年,正如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里說的,"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則甲午一役始也"[23],也正如何啟、胡禮垣《新政始基》所說的,甲午一戰(zhàn)實際上是分界線,"未之戰(zhàn)也,千人醉而一人醒,則其醒者亦將哺糟啜醴,宜其醉醒無時也",但是"一戰(zhàn)而人皆醒矣,一戰(zhàn)而人皆明矣"[24]。但是,這種蘇醒好像不是自然的蘇醒,而是被某種驚人的聲音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乍一醒來的人,有幾分惱怒,幾分驚慌,還有幾分茫然,就像光緒皇帝的醒悟,就似乎象征著整個中國的一種反應,就是在驚慌失措以后的緊張和焦慮,這種緊張和焦慮的反應,恰恰導致了后來一系列激烈改革甚至革命思路和策略的出現(xiàn)。
三
徹底改革突然成了上下的"共識",激進情緒突然成了普遍的"心情",曾經(jīng)是頑固保守的官員、給中國帶來壓力的洋人、對國家積弱狀況并無深切了解但是有切膚體會的平民百姓,以及始終自覺承負著使命的知識階層,似乎在1895年的刺激中,一下子都成了"改革者",而改革趨向竟是相當一致的向西轉(zhuǎn)。
這一年,王同愈路經(jīng)楊村,拜見袁敬孫,袁給他看鄭觀應所著《盛世危言》,他覺得這書"深切時務,洞燭利蔽,國家誠求富強,舍此奚擇哉?"于是作書致緣督同年,并附此書"轉(zhuǎn)達常熟師,進呈黻座。一人獨端于上,幡然大改前轍,富強之效,不難速致也"[25]。其實,"盛世"一詞當然是自欺欺人的說法,不如此則有違礙之嫌,而"危言"卻是實在的,不用危言聳聽的高聲來喚醒國人,知識階層擔心不能奏效。于是那個時代,各種大膽的思路都開始出現(xiàn),而對于傳統(tǒng)的懷疑和對于歷史的批判,也開始越來越激烈。在這一思想轉(zhuǎn)型的背后,有兩種觀念已經(jīng)不言而喻地成了人們思考的基礎,一個是普遍的世界主義觀念,在弱肉強食的現(xiàn)實支持下,在成王敗寇的心理刺激下,人們相信世界必然向一個類似于西方列強的方向發(fā)展,中國也不例外;一個是個別的民族主義觀念,人們相信只有民族與國家的強大,才能夠與列國一同存在于世界的現(xiàn)代秩序內(nèi),中國當然也不例外[26]。
我們知道,本來中國的士人還對自己的傳統(tǒng)抱有希望,至少在民族自尊還能維持的情況下,他們還希望以先王之舊法開后世之新政,所謂"西學中源"的命題一直在維持著這種思路,而"中體西用"的口號也一直在堅持著這種對傳統(tǒng)的希望。但是,從1895年這時候人們卻開始傾向于承認,也許是痛苦地被迫承認,至少在實用知識與技術層面上,西洋是比中國強,甚至東洋也比中國強,也不能不承認中國必須改革,而且改革的方向就是學習西洋甚至是仿效東洋。代表清廷簽署馬關條約的李鴻章,也不由得承認"我國必宜改變方能自立"[27]。
如果回顧歷史,可以看到一個深刻的曲折,從明末清初面對西洋新學時士人關于"西學中源"的歷史制作,到阮元《疇人傳》中所表現(xiàn)的對天文算學的實際重視和對西洋學術的習慣蔑視,以及李銳、李善蘭等人試圖在算學上超越西洋學問,從馮桂芬《采西學議》的"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到張之洞等人的"中體西用"[28],在面對西方文明時,中國大體上都是堅持克拉克(Edward A.kracke)所說的,"在傳統(tǒng)中變"(change within the tradition),可是,1895年以后,在這種追求富強的心情中,一切卻似乎在向著西方式的"現(xiàn)代"轉(zhuǎn)化,出現(xiàn)了"在傳統(tǒng)外變"(change beyond the tradition)的取向。當然,其中最有名的例子是康有為的"新政"。在這一年的5月,康有為第三次上書光緒,接著,發(fā)生了"公車上書"事件,8月,康有為等成立強學會,12月,包括了汰冗員、改科舉、辦學堂、修鐵路、開銀行等等措施在內(nèi)的新政詔書十二道擬出。其實戊戌變法的根已經(jīng)種下,而思路也不知不覺中向西轉(zhuǎn),舉一個例子,就連西洋提倡開會與重視輿論的民主形式,也被當時士人當做金科玉律恭敬地搬進來了。我們知道,在古代中國,本來就有士大夫議政的地方,從春秋時代的鄉(xiāng)校,到宋代的太學,都是如此。不過,這并不成為民主傳統(tǒng),鄉(xiāng)校也好,太學也好,都是希望把意見"上達天聽"的,他們的心中始終還是相信"文死諫",在他們的預設中,最終解決社會問題的關鍵仍然是皇帝,于是只有朝廷的議政才是有用的。但是,1895年這個時候,人們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思開風氣,開知識,非合大群不可,且必合大群而后力厚也,合群非開會不可",而且這個會還必須在京師召開,才能收到"登高呼遠之勢,可令四方響應,而舉之于輦轂眾著之地,尤可自白嫌疑"[29]。這已經(jīng)把"相聚講求"的目標和理想,轉(zhuǎn)到了"開風氣,開知識"上,而開風氣開知識中,開的卻是西方的風氣、學的卻是西方的知識,正如李國祁所說,1895年之后,如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人已經(jīng)與"自強運動時期頗不相同,自強時期的求變求新,尚是相信中國的道統(tǒng)、中國的文化不可變,故其求變求新僅及于器物層面,而他們已經(jīng)開始相信精神文化層面亦必須改變……他們較自強運動派更相信西學,視為是國家民族求富求強的萬靈丹"[30]。
研究者都注意到這種現(xiàn)象,1895年以后,新的傳媒、新式學堂、新的學會和新的報刊的出現(xiàn),"西方文化在轉(zhuǎn)型時代有著空前的擴散"[31],而西方知識與思想也在這些載體的支持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傳播。如果說,1895年以前的士人們尤其是大儒、甚至沿海士大夫?qū)ξ鲗W還有"一種普遍的漠視","一般士大夫思想上的門仍然緊緊地關閉著",但是"在1895年以后開始有了極大的轉(zhuǎn)變"[32],而《萬國公報》的言論也表現(xiàn)著這一傾向,"以甲午戰(zhàn)爭為分野,《萬國公報》的言論發(fā)生了顯著變化,那以前大多沒有超出通商筑路、改革科舉的范圍,那以后便轉(zhuǎn)向'不變法不能救中國'"[33]??梢宰鳛樽糇C的是何啟(1858-1914)和胡禮垣(1847-1916)的《新政論議》,這篇寫在1894至1895年間,顯然是有感于甲午之役的文章指出,"茲當玉弩驚張之會,金甌動蕩之辰,將欲再奠玄黃,永安社稷,則必奮然改革,政令從新",他們的想象中,這些改革不僅包括了開鐵路、廣船舶、清戶籍、辦日報等等,還包括了政治變革,如學校、選舉、議會等等,甚至提出了一種妥協(xié)的君主制的民主制度[34]。順便可以一提的是,為了更快地引進新知,當時的人還想到一條捷徑,即從善于翻譯的日本那里轉(zhuǎn)手引進西學,這條途徑由于日本迅速崛起和中國不敵日本,很快被大多數(shù)急于求成的人承認。據(jù)學者的研究,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的三百年中,日本翻譯中國書有129種之多,而中國翻譯日本的書卻只有12種,其中大多數(shù)還是日本人翻譯,但是到了甲午之后的十幾年中,情況發(fā)生逆轉(zhuǎn),日本譯中國書僅有16種,其中大多數(shù)還是文學書,而中國譯日本書卻達到了958種,內(nèi)容包括了哲學、法律、歷史、地理、文學,也包括了地質(zhì)、生物、化學、物理,幾乎涉及了所有的近代知識,這種逆轉(zhuǎn)已經(jīng)說明中國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的大勢,已經(jīng)無法維持它自己的自我更新和自我完足[35]。于是,中國思想世界在東洋和西洋的兩面夾擊下,開始走上了越來越急促的不歸路。
張灝曾經(jīng)指出,自1895年以來產(chǎn)生的很多思想有一個共同的方面,即"這些思潮都帶著濃厚的群體意識,期望把中國自此一危機中解放出來,他們向往著一個未來的中國,并追尋通向那目標的途徑",而這種意識表現(xiàn)為一個三重結構上(tripartite structure),即危機意識、矚望目標和實現(xiàn)途徑[36]。在對于亡國亡種的危機意識中,他們把矚望目標鎖定在學習西洋上,把實現(xiàn)途徑確立為激進的變法上,這一根本的轉(zhuǎn)向恰是從1895年開始,在康有為以降的人的身上已經(jīng)明顯表現(xiàn)出來[37],正如許冠三指出的,他們"一反二千年來'天不變道亦不變'的通俗信念,南海(康有為)及其弟子皆相信,'變者天道也,變者天下之公理也'……譚嗣同則曰:'新也者,群教之公理也'",那個時代的心情下,一切都在變,一切都求新[38],到了光緒二十四年(1898)也就是戊戌變法的那年,一個叫樊錐的人在《湘報》發(fā)表《開誠篇》,提出了最早的全盤西化論,叫"洗舊習,從公道,則一切繁禮細故、猥尊鄙貴、文武名場、惡例劣范、詮選檔冊、謬條亂章、大政鴻法、普憲均律、四政學校,風情土俗,一革從前,搜索無剩,唯泰西是效,用孔子紀年"[39]。
四
不過也應當注意,在普遍向西轉(zhuǎn)追隨世界主義的大勢背后,又隱藏了相當深的民族主義取向。一個有相當長歷史的民族,在面臨內(nèi)憂外患的危機時,有一些人常常會考慮,如何在所謂的"現(xiàn)代"中保存"傳統(tǒng)",因為這里所說的傳統(tǒng),不僅僅是一些歷史的遺跡、一些民間的習俗、一些民族的觀念,而且意味著這個歷史悠久的民族存在的基石,它雖然是一些象征、一些記憶、一些語言符號,但是正是在這里儲存著大量的"記憶",當這些記憶被呼喚出來的時候,擁有共同記憶的人就會互相認同。因此,保存還是遺棄這些傳統(tǒng),對于民族來說至關重要。
一般來說,傳統(tǒng)之能否延續(xù),端賴以下四個因素:首先是共同生活的地域,失去故鄉(xiāng)的民族往往很難保持其傳統(tǒng),所以處在"飄泊"中的民族,為了生存,其傳統(tǒng)常常會被異文明吞噬, 盡管在理論上,"流亡"可以使人擁有兩個文明和兩個傳統(tǒng),但兩個傳統(tǒng)和兩個文明的互相沖突,卻有可能使流亡者根本沒有基本立足空間,反而變成既沒有歷史又沒有傳統(tǒng)的人;其次是共同的信仰,失去共同信仰的民族就失去了強有力的維系,成為取向岐異的松散群體,不再信仰同一種價值的人們可能會四分五裂,盡管自由是每一個人的需要,但是價值觀念的共同取向一旦喪失,個人在社會中將感到異常寂寞和孤單;再其次是共同的語言,擁有共同的語言的溝通是互相認同的重要基礎,無論在什么地方,語言仿佛徽章,"鄉(xiāng)音"仿佛通行證,它常常是使操一種語言的人獲得安全感和親切感的重要因素,失去共同語言的人群就不再是一個民族,特別是共同擁有的這種語言背后,還有共同的價值取向,所以"失語"就意味著傳統(tǒng)的崩潰;最后,共同的歷史記憶,歷史記憶儲存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不同的歷史記憶確定了不同的根,當人們在心靈深處發(fā)掘它的時候就叫"尋根",在尋找共同的根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棵樹的枝葉,盡管四面八方伸向天空,但歸根結底是一個根,"本是同根生"的象征意義可能就在這里,所以尋根是極重要的重新認同。
在十九世紀末,特別是1895年以后,中國人在極度震驚之后,突然對自己的傳統(tǒng)失去了信心,雖然共同生活的地域還在,共同使用的語言還在,但是共同的信仰卻開始被西洋的新知動搖,共同的歷史記憶似乎也在漸漸消失[40]。當時常用的"保國保種保教"一詞背后,有著相當深的憂患和悲涼。以后,憂患和焦慮、悲涼和緊張仿佛一天緊似一天,康有為等人的"公車上書"則最集中地表現(xiàn)了這種無以自處的彷惶和緊張,他們要求的鼓天下之氣、下詔罪己同雪國恥,扶圣教而除異端,看上去是促進世界主義,使中國以富強進入普遍的現(xiàn)代性中,然而,里面所包含的國族認同、傳統(tǒng)振興的希望,在最激烈的情緒支持下,正好刺激著最激烈的民族主義的憂患意識和危機意識[41]。有的人已經(jīng)看到了最深層的隱憂,這一年,宋育仁在《泰西各國采風記》中表示,如果西學和西教影響擴大,勢必動搖中國傳統(tǒng)的基礎,也動搖傳統(tǒng)中國的宇宙觀和價值觀[42]。
五
但是,也應當指出的是,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非常復雜。通常,對待異類文明的沖擊,一個擁有相當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文明,通常會有兩種反應,一是采取普遍主義的態(tài)度,歡迎這些似乎不容置疑的知識、思想與技術,使自己融入世界,一是采取特殊主義的態(tài)度,拒絕這些會瓦解和動搖固有知識、思想與信仰的東西,激起激烈的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墒牵谥袊?、在中國知識界、在幾乎每一個中國士人心里,都不是非此即彼的民族主義或世界主義。盡管我們說西方的沖擊在中國激起了民族存亡的憂患和民族主義的熱情,不過,在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背后,偏偏又可以看到非常奇特的世界主義背景。這當然有歷史原因,因為在傳統(tǒng)中國的世界想象中,始終有"天下一家"的世界主義意識和"心同理同"的普遍真理觀念[43]。當然,十九世紀以后,以中國為宗主國的"朝貢制度"以及傳統(tǒng)關于"天下"的想象逐漸瓦解和消失,不僅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諸強開始進入中國,就連過去似乎環(huán)繞中國的諸國也開始遠離中國,世界圖像其實已經(jīng)變化[44],自七十年代日本強迫琉球停止向清帝國的朝貢并要求奉日本明治年號、行日本法律以來,越南、朝鮮、緬甸、暹羅的宗主權接連喪失于法、英、日,中國開始直接面對新的世界格局[45]。但是,奇特的是,盡管"天下"已經(jīng)變成"萬國",可中國知識界傳統(tǒng)的"天下一家"的意識和"心同理同"的觀念,還是使中國近代在面對世界的時候,卻產(chǎn)生出一種相當復雜的取向,即對真理和價值的世界主義理解,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對"西方"的愛恨交加感情,以及反傳統(tǒng)的民族主義。
林毓生在與史華茲的討論中,曾經(jīng)提到的現(xiàn)代中國的"反傳統(tǒng)的民族主義"(iconoclastic nationalism)[46]。這一思想似乎可以與維護經(jīng)典與傳統(tǒng)的"原教旨的民族主義"相對照,看上去似乎它激烈地背棄著傳統(tǒng),其實,這種思想的支持系統(tǒng)中也是一種傳統(tǒng)。首先,由于大中華的天下中心主義以及事實上在東亞的文化中心地位,構成了一種偏激的自尊心態(tài),急于要證明自己的大國地位,于是常常并不能處于平靜的心情中。在《坤輿萬國全圖》證明中國只是萬國中的一國,在四夷由原來的朝貢國反倒成了討債人,在宇宙空間越來越大而中國越來越小,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下"并不是那么大的時候,心理的顛覆實在太大。從幾十年前還自信滿滿地斥責西洋東洋人"夷性犬羊",主張嚴守夷夏之分,到后來反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歷史中并沒有使國家迅速強大的知識和技術、過去賴以自豪的人文學知識和技巧并沒有實用意味,甚至連歷史也并不那么悠久得令人興奮[47],在這個時候,人們開始抱怨自己的"傳統(tǒng)"其實并不中用,于是,處在這種心理失衡的知識階層就很容易采取全盤摒棄的做法,晚清時代批荀子、批韓愈一直到五四時期的批孔家店,就是這種心情的結果;其次,中國的政治、宗教與文化權力,本來就高度集中,互為倚角,政治權力通過種種儀式,依賴宗教得到合法性,通過知識階層的文化論證獲得合理性,而宗教與知識則在政治權力的護佑下得到合法存在的理由,并獲得其權力,正所謂政統(tǒng)、道統(tǒng)和神統(tǒng)三位一體,體用之間密不可分,并沒有各自獨立的領域[48],可是正如《紅樓夢》那句人人盡知的話一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正如諺語所說的那樣,"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一旦站起身,衣服就扯破",當本來就因為由滿族建立而缺乏漢族文明認同的有缺陷的政治權力已經(jīng)在"堅船利炮"下失去了天然的合理性的時候,當本來就并不獨立的宗教在天地翻復的時代并不能夠起"收拾人心"的作用的時候,當歷史傳統(tǒng)中就過于偏向人文學而缺乏技術知識和實用意味的知識在這種"全球競爭"時代已經(jīng)不能支持國家與民族的自信的時候,痛感體用皆無的知識階層就很容易引出"反傳統(tǒng)"的思路。應當特別指出的是,所謂 "傳統(tǒng)"并不是只強調(diào)接續(xù)的意義,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是有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的,人們常常忽略了"傳統(tǒng)"中本來就包含了"復古"、"革命"、"更化"等等反傳統(tǒng)的傾向和資源,因此,當人們在痛感傳統(tǒng)失去意義的時候,也會從傳統(tǒng)的另一個口袋中找到資源,正因為如此,中國近代反傳統(tǒng)主義者,恰恰是從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的資源出發(fā)的,像康有為、梁啟超,像公羊?qū)W、大同論等等,在這些思想中,民族主義由世界的普遍價值出發(fā),世界主義靠民族的實際存在而獲得普遍意義。
威爾·杜蘭(Will Durant)在觀察了近代中國歷史后說:"今天中國人最強烈的感情是痛恨外國人,同樣的,今天中國最有力的行動是崇拜外國人,中國知道西方不值得這樣崇拜,但是中國人卻被逼得不得不這樣做,因為事實擺在眼前,工業(yè)化或殖民化二者任由選擇"[49],這種兩難處境和矛盾心理使得中國近代的思想史變得很復雜,正是在這種狀況下,還擁有共同地域、共同語言,而且暫時還擁有政治自主權力的中國,被這種外在的壓力和內(nèi)在的緊張,既激活了一種民族主義的感情,又激活了一種普遍主義的追求。由于"根"還沒有斷,所以"續(xù)根"的心情就更加迫切,這種延續(xù)民族和文化之根的想法支持著民族主義的情緒,在"救亡圖強"的口號下相當有吸引力,由于判斷是非曲直的"尺度"已經(jīng)被西洋話語所控制,所以"追求富強"的價值觀念和"追求實用"的工具理性,又取代了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和道德理性,在西方的比照下人們似乎都在一條跑道上競賽,于是世界主義又成了一種被認同的真理,其間的原因正如羅志田《權勢轉(zhuǎn)移》所說,"領土主權的基本完整,應該是士人確信中學可以為體的根本基礎,由于不存在殖民地政府的直接壓迫,中國人在面對西方壓力時顯然有更大的回旋余地、更多的選擇自由,同時也更能去主動接受和采納外來的思想資源"[50],而這正好導致了中國思想界后來在"救亡"和"啟蒙"、"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激進主義"和"保守主義"之間的緊張。
六
這一年,嚴復寫了《論世變之亟》的名文,題目就表達了這些知識分子對中國處境的緊張和焦慮,同在這一年,他又寫下了《原強》,題目同樣表達了這些知識分子給中國選擇的出路,只有"富強",才能應付這種巨大的"世變",只有應付了這次二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才能保存民族的血脈不至于香火斷絕,為了這種絕對優(yōu)先的目標,中國只能接受西洋現(xiàn)代化的途徑。據(jù)說也是在這一年,他譯好了赫胥黎的《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他還沒有拿出去印,卻在不久就已經(jīng)不脛而走,陜西味經(jīng)售書處搶先把它拿去印刷出版,很快就風行一時,特別是一開頭的"物競"、"天擇"兩詞,給處在十九世紀末那種難言心境中的中國人,增加了幾分緊張,幾分焦慮,而結尾處的"天演之學,將為言治者不祧之宗"[51],這句話仿佛成了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的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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