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陽的杜甫情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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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陽的杜甫情結(jié)

唐代以后,有一批文人極具古人情結(jié),如李白之于司馬相如,蘇軾之于陶淵明等。考察明代詩歌,不難發(fā)現(xiàn),大部分詩人喜追步杜甫,李夢陽表現(xiàn)尤為突出,他不僅推崇少陵,而且有強烈的杜甫情結(jié)。

李夢陽在弘治中至正德間,力主復(fù)古,積極提倡向盛唐詩學習,尤其尊崇杜甫。在創(chuàng)作上,他積極主張從杜詩中汲取養(yǎng)料。此外,還曾選批過杜詩,周采泉《杜集書錄》卷九著錄有李夢陽《批杜詩》,并說清嘉道間人陸烜親見此書,云“此批或尚存天壤,亦未可知”。在夢陽身后,李開先為其作傳,曰:“作詩模擬杜子美,而壽算復(fù)與之同。”可見其杜甫情結(jié)之深。李夢陽的杜甫情結(jié),與其幼時的經(jīng)歷與獨特的個性不無關(guān)聯(lián)。

夢陽出生于慶陽安化(今甘肅慶城),其地離蒙古韃靼部不遠,軍事形勢自來嚴峻,《明史·憲宗本紀》載:成化年間,“孛羅忽、癿加思蘭屢入安邊營、花馬池,犯固原、寧夏、平?jīng)?、臨鞏、環(huán)慶,南至通渭”。據(jù)夢陽詩中自述,其出生不久,家人抱著他四處逃難,“是時家難金鐵鳴,倉皇抱予走且匿”。在他成長過程中,像這樣動蕩不安的生活幾乎是常態(tài)。十歲時,父李正任封丘溫和王教授,他才離開邊地寓居開封。即便是在弘治后期任職戶部時,仍能感受到邊地戰(zhàn)爭,其詩句“昨夜照天傳炮火,過河新駐五單于”(《榆林城》),即是對當時情境的真實書寫。這樣的嚴酷經(jīng)歷,不免給夢陽的心理帶來一定傷痛。

《文心雕龍體性》云:“然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作家的個性決定了他起初模習的目標與對象。夢陽生于西北,出仕后屢遭外戚、閹宦及官僚的迫害與擠陷,一生五次下獄,但他性格耿介,不畏權(quán)貴,具有士大夫的傲骨與氣節(jié),加之他對當時“臺閣體”平庸詩風的不滿以及立志復(fù)古的心愿,因此,其性情極易走近有憂國憂民之心的杜甫,進而從內(nèi)到外呈現(xiàn)出濃厚的杜甫情結(jié)。尤其在創(chuàng)作中,夢陽不遺余力摹習杜詩,提倡學習杜詩的格律法式,并在作品中反復(fù)表達自己的憂時之念與濟世之志,明姚希孟在其《重刻夢澤集序》中即說:“獻吉文沿秦漢,而詩宗少陵。”其學杜詩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

首先,他作有不少與杜甫同題之作。

據(jù)筆者考察,計有22首,如《歲晏行》《憶昔》《客至》等。題目與杜詩略有異者有9首,如《白馬》、作《白馬篇》,《秋興八首》、作《秋懷八首》等。這些同題之作,內(nèi)容與題材也大同小異。如作于嘉靖初閑居開封時的《秋懷八首》,在形式上顯仿《秋興八首》,具有杜詩情景交融、氣象雄闊、首尾相接、空間互通的特點,也體現(xiàn)出詩人強烈的家國情懷,如“女直外連憂不細,急將兵馬備遼東”,在擔憂東北局勢的同時,暗含對朝廷的諷喻。盡管整體藝術(shù)效果不如《秋興》,但其中也有精彩之處,如“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馬群”,寫故鄉(xiāng)景色;“聞道健兒多戰(zhàn)死,暮云羌笛滿云中”,寫邊疆戰(zhàn)爭,表現(xiàn)出高超的詩歌造詣,體現(xiàn)了深沉的情感與思想。

題材也有效法杜詩者,如詠懷、題畫等。尤其題畫之作,胡應(yīng)麟評:“題畫自杜諸篇外,唐無繼者。王介甫《畫虎圖》……皆有可觀。而骨力變化,遠非杜比。惟李獻吉、吳偉、林良等六詩,摹寫精絕,而豪宕縱橫,幾欲與杜并驅(qū),真杰思也。”(《詩藪·內(nèi)篇》卷三)學杜而能別開生面,足見其成就。

萬歷三十年版《空同集》六十六卷是現(xiàn)存最完備的李夢陽詩文集,其卷十五收錄“擬杜體”五言古詩,分“大禮”“邊塞”等七類錄詩33首。結(jié)合其中“效陶體”“效李白體”等情況,這些詩權(quán)作游戲文字,但也可管窺見豹,說明其尊杜的一個側(cè)面。另有如七古《弘治甲子……云耳》,乃仿杜甫《同谷七歌》,即是典型的擬杜體。又如作于弘治十八年(1505)的《乙丑除夕追亡寫憤五百字》,楊慎評曰:“序事有扛鼎筆力,句法雖與選殊,而與少陵上下矣,必傳之作也。”(《李空同詩選》)據(jù)其《述憤》詩小序“弘治乙丑年四月作是時坐劾壽寧侯逮詔獄”,以及五月所作《大行皇帝挽詩》三首(為明孝宗而作),此詩專為感憤不幸與悲慨所作,風格沉郁悲壯。

其次,夢陽詩極擅化用杜詩詞句。

如“彈劍問所私,何如李金吾”(《送蔡帥備真州》),化用“醉歸應(yīng)犯夜,可怕李金吾”(《陪李金吾花下飲》)。又如,“丹橘黃柑世所珍”(《柑至》),來自“丹橘黃甘此地無”(《寒雨朝行視園樹》);“二儀高下皇輿建,三極西南玉璽來”(《靈武臺》),本之“二儀清濁還高下,三伏炎蒸定有無”(《又作此奉衛(wèi)王》)。宋代以后詩歌化用杜詩現(xiàn)象十分普遍,夢陽顯得尤為突出。夢陽生平創(chuàng)作了2000多首詩,其中化用杜句者幾近四分之一。

夢陽在形式技巧上學杜,深得杜詩章法之妙?!睹魇?middot;李夢陽傳》:“華州王維楨以為七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頓挫、倒插之法,惟李夢陽一人。”何謂倒插法?沈德潛《說詩睟語》卷上云:“少陵有倒插法,如《送重表侄王砅評事》篇中,上云‘天下亂’云云,次云‘最少年’云云,初不說出某人,而下倒補云:‘秦王時在座,真氣驚戶牖。’此其法也……又有突接法,如《醉歌行》突接‘春光澹沲秦東亭’,《簡薛州醉歌》突接‘氣酣日落西風來’,上寫情將盡未盡,忽入寫景,激壯蒼涼,神色俱王。皆此老獨開生面處。”如夢陽《專贈林公》一詩,“南伐經(jīng)年駕北還,麗云遲日藹燕關(guān)”,先寫林俊久經(jīng)戰(zhàn)陣與邊關(guān)奇景,為之造勢,后云“新有越裳供雪雉,更聞飛將奪天山”,自然寫出人物之威名勛業(yè)。此即倒插法。至于突接法,如《逢吉生汴上》詩,首聯(lián)“汴上相逢俱白頭,秦中卻憶少時游”,寫二人相遇之情,頗有今昔盛衰之感;情語未盡,頷聯(lián)“煙花樓閣春風日,錦繡山河百二州”,又以景語突接,情真景新,頓覺詩境開闊,詩意排蕩,頗得杜詩章法布局之旨。

再次,夢陽認同杜詩的“詩史”意義,其詩歌對當時政治有真實反映。

如《雜詩》《土兵行》《玄明宮行》等,諷喻宦官干政、土兵擾民、皇帝昏庸等社會現(xiàn)象。正德六年至七年,江西各地山民發(fā)動民變,夢陽當時正任江西提學副使,親歷其事,倍感痛心,奮筆作《土兵行》,揭露批判土兵對百姓的侵害?!睹髟娋C》卷三十四引孫枝蔚語:“此詩當與杜陵《北征》詩并傳。”夢陽對杜詩傳統(tǒng)的繼承,使得其詩歌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與現(xiàn)實意義,也使其作品有了杜詩的風格特點。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即稱:“北地最工起手,蒼涼沉郁,神乎老杜。”

夢陽學杜取得了成功,受到明清文人稱賞,尤其是其七律,被認為最神似杜詩,王世貞稱其“雄渾豪麗,深于杜陵”(《藝苑巵言》);沈德潛稱其“七言近體開合動蕩,不拘故方,準之少陵,幾于具體。故當雄視一代”(《明詩別裁集》)??梢娖鋬r值與影響。當時批評夢陽者也大有人在,錢謙益即認為其一味模杜,甚少創(chuàng)新。錢氏評其《功德寺》詩:“獻吉此詩,仿老杜《玉華》《九成》《橋陵》諸詩而作,僅竄竊其字句耳。”(《列朝詩集》)此說略有偏頗。夢陽曾說:“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襲其辭。”(《駁何氏論文書》)他積極倡導文學應(yīng)表達鮮明個性和真情實感,表明他并不主張僵化地模擬古人。故其學杜雖有用力過猛處,但在吸收杜詩精華的同時,也能自成一格,將詩歌優(yōu)秀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

王世貞曾總結(jié)明人學杜:“國朝習杜者凡數(shù)家,華容孫宜得杜肉,東郡謝榛得杜貌……唯夢陽具體而微。”(《藝苑巵言》卷六)“具體而微”出自《孟子章句》,是儒家品評有德者的語詞范疇。王氏認為明代學杜者多學其一面,唯夢陽做到“具體而微”。故時人評“蓋先生所深嗜而冥契者杜陵,故得其神理而面目隨之,實非有意模擬如宋人生吞活剝之說也”(馮夢楨《重刻空同先生集序》)。當為肯綮之語。明清人對夢陽的詩歌創(chuàng)作,總體評價較高,即使是不喜明詩的四庫館臣也不得不說:“平心而論,其詩材力富健,實足以籠罩一時。”(《四庫提要》)

作為前七子領(lǐng)袖的李夢陽,取得如此巨大的詩歌成就,無疑與其杜甫情結(jié)有著緊密關(guān)系,也正因如此,李夢陽才能在引領(lǐng)詩歌回歸情感傳統(tǒng)中起到重要作用。

責任編輯:李賢博校對:張凌潔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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