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詠梅的淵源甚早,《詩經(jīng)》的“摽梅”、《尚書》的“鹽梅”,均已涉梅。魏晉時期,梅花進入文人的審美視野。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曰:“(梅花)至六朝時,乃略有詠之者,及唐而吟詠滋多,至本朝,則詩與歌詞,連篇累牘,推為群芳之首。”(《鶴林玉露》丙編卷4,中華書局1983年版)詠梅文學的繁榮在宋代,林逋、蘇軾、王安石、陸游、劉克莊等,繼承唐人詠梅傳統(tǒng),從不同層面強化梅花所寄寓的人格精神和道德意味。宋代理學家對梅的詠寫,則基于理學認識論的視角,從賞梅觀梅中體悟天理流行,格梅窮理,賦予梅花嶄新而獨特的內(nèi)涵,綻放出詠梅文學的奇葩異卉。
格梅窮理,北宋程頤較早開此風氣。他說:“早梅冬至以前發(fā),方一陽未生,然則發(fā)生者何也?其榮其枯,此萬物一個陰陽升降大節(jié)也。然逐枝自有一個榮枯,分限不齊,此各有一乾坤也。各自有個消長,只是個消息。惟其消息,此所以不窮。”(《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第二上)程頤是從梅的榮枯消長中體悟乾坤之道和天地之理。南宋中后期,文人士子的愛梅風氣炙盛。方夔、陳深、文天祥、陳淳、蕭立之、王柏諸人,紛紛以詩文格梅窮理。如方夔《梅花五絕》其二詩云:“一日微陽積一分,看看積得一陽成。夜來迸出梅花里,天地初心只是生。”(《富山遺稿》卷10)陳淳《丙辰十月見梅同感其韻再賦》詩云:“端如仁者心,灑落萬物先。渾無一點累,表里俱澈然。”(《北溪大全集》卷一)兩位理學家詩人觀梅詠梅,不是出于對梅的審美式欣賞,而是從梅的生長節(jié)氣、物候特征中體味自然天理。除詩詞外,文人們還以其他多種形式表現(xiàn)對梅的關(guān)注,如范成大的《梅譜》、張镃的《梅品》、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譜》等。尤其是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譜》,以詩配畫的形式,通過100幅梅花圖,闡釋對理學的體認涵泳,是典型的格梅究理之作。向士壁為其所作跋語說:“雪巖之梅,周之蝶歟?昔人謂‘一梅花具一乾坤’。是又擺脫梅好而嗜理者。”(向士壁《梅花喜神譜·跋文》,中華再造善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指出《梅花喜神譜》于詩畫結(jié)合中蘊含的理學義理。
與宋伯仁同時代的魏了翁(1178—1237,字華父,號鶴山),是宋代理學家中詠梅較多的詩人。魏了翁詠梅有時繼承唐人傳統(tǒng),將梅作為高潔品格象征,如“月澹風輕云欲壓,精神千古對羲軒”(《和虞永康梅花十絕句》其一,《鶴山集》卷7,四部叢刊本;下文所引僅注篇名)、“獨此冰雪質(zhì),老氣磨蒼蒼。便如身潔人,易知復難忘”(《次韻劉左史王亭觀梅》)等。但更多的,鶴山寫梅是為了格梅以窮理。他還創(chuàng)造出“傍梅讀《易》”的獨特意象。此意象出自鶴山的《十二月九日雪融夜起達旦》詩:“遠鐘入枕雪初晴,衾鐵棱棱夢不成。起傍梅花讀《周易》,一窗明月四檐聲。”冬夜寒氣侵骨,衾被冷如冰鐵,詩人無法入眠,干脆披衣而起,依傍著寒梅研讀《周易》。穿透窗欞的皎潔月光和屋檐下滴滴答答的積雪消融聲,為傍梅讀《易》的畫面增添了澄澈虛空的意味,呈露出天理流行的自然境界。從藝術(shù)角度看,這首詩具有幽美清虛的審美意境,是一首好詩佳作;從理學角度看,這首詩體現(xiàn)了以物觀理、天理流行的理學境界,頗具理趣。元代文人韋居安評價此詩“寄興高遠”(《梅磵詩話》),正是洞見了作者寓托其中的體悟天理的意味。傍梅讀《易》因此和灞橋風雪、雪水烹茶、點?!睹献印芬黄?,被南宋家鉉翁視為“名教中自有樂地”(《跋浩然風雪圖》)的文人樂趣之一。傍梅讀《易》的意象在鶴山詩中多次出現(xiàn),如:“百樹好花一編《易》,主人立處儼當中。”(《和虞永康梅花十絕句》其十)“百樹花間一編《易》,主人意韻鎮(zhèn)長新。”(《次韻黃侍郎滄江海棠六絕》其六)鶴山于梅,不僅僅看重梅對于士大夫的一般精神寓意,還有另外的獨特體味,他說:“梅邊認得真消息,往古來今一屈伸。”(《李參政壁生日》其六)“千古行藏意,梅邊細講求。”(《臘日同舍郎即湖上》)即他要從觀梅格梅中體悟自然真意和人世出處的道理。
為什么鶴山會將梅和《易》組合成“傍梅讀《易》”這個格梅窮理的意象?或許可以從他的詩里尋找答案。他有一首《肩吾摘“傍梅讀〈易〉”之句以名吾亭,且為詩以發(fā)之,用韻答賦》詩:“三時收功還朔易,百川斂盈歸海。誰將蒼龍掛秋漢,宇宙中間卷無跡。人情易感變中化,達者常觀消處息。向來未識梅花時,繞溪問訊巡檐索。絕憐玉雪倚橫參,又愛青黃弄煙日。中年《易》里逢梅生,便向根心見華實。候蟲奮地桃李妍,野火燒原葭菼茁。方從陽壯爭門出,直待陰窮排闥入。隨時作計何太癡,爭似此君藏用密。人官天地命萬物,二實五殊根則一。囿形闔辟渾不知,卻把真誠作空寂。亭前擬繪九老圖,付與人間子云識。”(《鶴山集》卷5)鶴山是理學家,常常于萬事萬物中探究物理。他自道識得梅花以后,即從梅中體悟天理之運行流動。鶴山弟子王德文解釋“候蟲”以下四句說:“桃李葭菼等草木也,故于二月之春爭門而出,出十月之冬排闥而入。”(王德文《注鶴山先生渠陽詩》,鐵琴銅劍樓影宋版)這是根據(jù)《周易》給出的索解??追f達《周易正義》注疏《易》卦“大壯”曰:“壯者,強盛之名。以陽稱大,陽長既多,是大者盛壯,故曰大壯。”(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以《易》卦紀月,則壯為二月,坤為十月。宋代李光《讀易詳說》也解釋說:“當春之時,蟄蟲始振,雷乃發(fā)聲,天地之難解矣。”(《讀易詳說》卷七)在鶴山看來,梅“方從陽壯爭門出,直待陰窮排闥入”的習性,尤能體現(xiàn)天理之流行。鶴山又借用周敦頤對《易》和“太極”的解釋來說明梅中蘊含的天理。王德文曾指出鶴山此詩“儼然有春風沂泗氣象”(王德文《注鶴山先生渠陽詩》,鐵琴銅劍樓影宋版),正是鶴山借物究理,于自然中體悟玩味天理流行所具有的理學家氣象。
《易》是儒家經(jīng)典之一,是宋代理學重要的理論基石,理學家都非常重視讀《易》。鶴山說“中年《易》里逢梅生,便向根心見華實”,他通過梅的消長榮悴體悟自然的陰陽變化,從而探究存在于萬事萬物的天理流行。正是基于這樣的觀照視角,梅、《易》、天理三者,才統(tǒng)合為傍梅讀《易》的詩歌意象。在理學家看來,《易》是天理精邃幽玄的理論凝聚,梅乃天理生動直觀的外在象征,傍梅讀《易》,既體現(xiàn)品質(zhì)的高潔獨立,又代表思想的精密深邃,將詠梅與格梅完美融合,呈現(xiàn)出人、物、天理渾融為一的理學境界。
南宋后期理學家詩中常常將梅與《易》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清雅幽邃的詩境,顯然是受到鶴山傍梅讀《易》的影響。陳宓《寄鶴山魏侍郎》云:“騷人賦盡群芳卉,得似梅邊讀《易》清。”對鶴山的傍梅讀《易》致以敬意。家鉉翁詠《墨梅》曰:“伴我讀《易》,見天地心。”吳龍翰《謾題》云:“傍梅讀《周易》,對酒歌《離騷》。”陽枋再三吟詠:“未得乞符求換骨,借閑讀《易》傍梅花。”“共約歲寒松竹友,好攜《周易》傍梅花。”于石《邵氏園亭》亦云:“梅邊讀《易》分明月,松下敲棋碎白云。”這些詩句,均是從鶴山傍梅讀《易》的詩歌意象衍化而成。
自然界的梅種類繁多,宋人又將寒冬蠟梅與三春芳菲的春梅混二為一,故文人詠梅可選擇的品種非常多,具體到一株梅,可詠寫的部分也很多,梅蕊、梅花、梅枝、梅干、梅香等均堪入詩。鶴山筆下卻有意選擇老梅、古梅,在他看來,老梅和古梅更能體現(xiàn)出生命的消長生息,更適合借以觀四時榮悴,領悟陰陽二氣,探究萬物義理。《鶴林玉露》記載說:“(魏了翁)后貶渠陽,于古梅下立讀《易》亭,作詩云:‘向來未識梅生時……爭似此君藏用密。’推究精微,前此詠梅者未之及。”(《鶴林玉露》甲編卷6)所謂“推究精微”,正是同為理學家的羅大經(jīng)看出了鶴山詩作中蘊含的對天理生機的體悟。這一觀梅視角,與文學家賞早梅以知春意、博物學家察梅以究物性一起,構(gòu)成南宋中后期士大夫文人對梅的多維探究,催生出詠梅文化的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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