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6歲的我和父親去參加三姐的婚宴，吸引我的不是滿桌的平常聞所未聞的美酒佳肴，而是門口的一輛嶄新的小吉普車，這是姐夫一個在縣城銀行工作的親戚的，據(jù)說還是一位領導。

曾從電影里知道小汽車是身份的象征，人們見了都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行注目禮，懷著敬仰的心情目送它遠去。能坐這樣車的人，一定非常了不起。我對其不由肅然起敬，特別是他們一行三人不俗的談吐和衣著，言語文明又不失力度，舉手投足透著教養(yǎng)，與土里土氣的眾人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更是相形見絀，不敢在屋里面對他們，而是在大街上圍著小汽車左轉轉右轉轉，那分明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大開眼界。我們家村口有條大馬路，偶爾來一輛、兩輛的車，都是塵土飛揚地疾馳而過，而那天零距離的欣賞一輛車，卻是第一次，我恨不得也能上去坐坐感受一下。我自幼生活在缺少見識的偏僻鄉(xiāng)村，很難有機會接觸新事物，對好東西都是懵然無知。

然而，沒想到幸福來得那么快。晚飯結束的時候，夕陽西下，天色傍晚，父親在和姐夫那位親戚同座用餐后，他很友善和熱情的安排司機送我和父親回家，父親堅決地擺著手，又不失幽默地說：“不用不用，我們有車，是自行車。”“你兩輪的還是不如我四個輪的快。”他執(zhí)意邀請我們上他的車，說自行車明天再送過去。

我早已喜形于色得樂開花，眼巴巴的望著車又不敢說，瞬間覺得心要飛了起來。只是一個勁地給父親使眼色，心里話：“就上他的車，就上他的車。”突然想起沈從文發(fā)給張兆和的情書：“讓我這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心有靈犀地給他回了電報：“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此時此刻我最想說的是：“讓我這鄉(xiāng)下人，也坐坐小轎車吧。”

當時我不知道父親在這之前，是否坐過汽車，我發(fā)現(xiàn)他也是在半推半就中，帶一份醉意和激動，在一幫人的攙扶下?lián)u搖晃晃地上了車。在車上我好奇地摸摸著瞧瞧那，有一種莫名的刺激和緊張，感覺自己的人生境界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我還不由自主的詩興大發(fā)：“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

我坐過自行車、牛車、驢車、拖拉機，而這小汽車可是大姑娘坐轎，今生今世頭一次，一屁股坐在軟綿綿的沙發(fā)坐墊上，那叫一個爽。又想起歐陽修《采桑子》詞云：“游人日暮相將去，醒醉喧嘩，誰羨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我是人在車中，便是仙！可惜那時沒有手機，無法自拍下來留作紀念，也可作為日后給小伙伴們炫耀吹牛時的憑證。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大貨車，而是綠色的北京吉普。

不過，我還是深深的陶醉在第一次坐小汽車的其樂無窮中。正當我忘乎所以的時候，突然聽父親說：“好了，就到這里吧，前邊不太好走。”我睜開亦夢亦幻的眼，感覺自己還沒有享受夠，就輕舟已過萬重山到家了。

我們村里都是狹窄的小胡同，路面還破爛不堪。記得有一年大姑家表哥開著拖拉機路過我們家，飯后開車走時卻遇到了大麻煩。他在胡同里不時的拐彎、打轉、倒車，前進，再拐彎、打轉、倒車，前進……來來回回地折騰，小心翼翼地操作，還生怕撞到前后左右的墻壁，猶如老牛掉進井里，有勁使不出。他急得滿頭大汗，連聲說著：“糟糕，糟糕。”最后還是表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走出旋渦。因而父親有恃無恐謝絕了司機送我們到家門口的好意。

而后，好長時間我都暈乎乎的沉浸在第一次坐車，那前所未有不能自拔的世界中，也不止一次給小伙伴們沾沾自喜地說起過：“我坐過你們沒有坐過的小轎車，小轎車！”還特意把“小轎車”三個字，加重了語氣。人一生有許多難忘的第一次，有喜有悲，有甜有苦。而兒時第一次坐汽車的經歷，至今一直讓我念念不忘。

當我給9歲的孩子無意中說起，我16歲才第一次坐汽車時，她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猶如天方夜譚似得，感覺不可思議，而后一昂頭驕傲自豪地說：“爸爸，我剛出生就坐車了！”是啊，她出生后出院時，是她舅舅親自開著寶馬車接回家的，讓我自嘆不如。

如今汽車已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再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別人不說，孩子的舅舅就非常任性的一口氣買了兩輛車，想開哪輛就開哪輛。而我也是幾乎天天乘車坐車，包括坐各種豪車、高檔小汽車也是司空見慣，甚至坐飛機都不足為奇了。

當然，是改革開放的春風使我們重新獲得了新生，物質和精神生活面貌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原先的村莊放眼望去，一幢幢家園美、田園美、生態(tài)美、生活美的農家新居，處處煥發(fā)出新農村的活力和光彩。粉墻紅瓦，青山掩映，花木錦簇，好一幅如畫風景。讓人頓入“春風賀喜無言語，排比花枝滿杏園”的意境。

往日那慢吞吞“哼哧、哼哧”的牛車、驢車，也難覓蹤影；那抑揚頓挫“駕駕”轟趕牲口拉車的吆喝聲，仿佛也成了絕唱；那蜿蜒崎嶇的羊腸小道，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作為新一代農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在煥然一新平坦的水泥道上，在希望的田野上，歡快地開著自己的小汽車，農忙時開著它購種子、買農藥；農閑時，載著家人走親戚、訪朋友……

我由衷的想起《我們愛你啊，中國》那首詩歌：“我們驕傲，我們自豪，我們奮發(fā)，我們開拓，你是世界民族之林的強者，我們愛你啊，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