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世更化 與時俱進
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因與革是認識制度演進的兩個向度,二者缺一不可,是互相依存又互相制約的關(guān)系。治國理政的政治實踐中,有時側(cè)重因循守成,強調(diào)恪守祖宗之法和祖制祖訓,例如北宋真宗以后形成的祖宗之法,明朝對洪武祖制及皇明祖訓的遵循。有時又側(cè)重損益變通,例如漢武帝時董仲舒進《天人三策》提出全面“更化”理論,宋神宗時王安石提出“祖宗不足法”的變法主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歷史上對制度改革和創(chuàng)新有重大貢獻的人,往往是思想家、經(jīng)學家,他們對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都有著透徹的理解。
董仲舒的“更化”理論,以總結(jié)“天人之征、古今之道”的《春秋》為指導思想,以“奉天而法古”為基本準則。要從理論上奉天,就必須從實踐中法古。而所謂“古”,在董仲舒看來,主要是指上古堯舜之時,即使是夏商周三代,也不足以成為最高目標。只有上古的堯舜,才是至高的圣人。他之所以要把治國的目標定得那么玄遠,似乎可望而不可即,就是要強調(diào)教化的過程。太平之世,制禮作樂,是一種偉大的政治理想,永遠為這個理想而奮斗,才能不斷進步。董仲舒說的“天不變,道亦不變”,并非主張治世之道不須更張,而是強調(diào)彼時天意已變,需要全面“更化”。
王安石不顧北宋政治斗爭中祭起“祖宗家法”來打擊政敵的慣常做法,不顧文彥博對宋神宗“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的告誡,毅然指出:“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則固當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數(shù)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孫當世世守之,則祖宗何故屢自變改?”不過,“祖宗不足法”的主張,乃是建立在制度因革的辯證關(guān)系基礎(chǔ)上。祖宗之法不足守,并非要完全拋棄祖宗之法,而是不必墨守祖宗之成憲。其實,在是否需要改革的原則上,保守派和改革派并未有實質(zhì)性分歧。司馬光反對王安石的改革方案,考慮的是改革的成本和風險。他承認現(xiàn)狀并不令人滿意,但改革需要具備各方面條件,否則反而可能導致垮得更快。司馬光說,“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則修之,非大壞則不更造;大壞而更造,非得良匠美材則不成。今二者皆無,臣恐風雨之不庇矣。”王安石則持較為樂觀的態(tài)度,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準了社會弊端的脈,只有拋開各種矛盾往前走才能開出一條路來。他說,“治天下譬如醫(yī)用藥,當知虛實寒熱,方虛寒時,純用烏頭附子不患過熱”。
拋開對諸如“天不變,道亦不變”等思想言論斷章取義之曲解,即使針對事實上制度的因循沿襲一面,如果對此過分強調(diào)而忽視其創(chuàng)新內(nèi)容,則無疑會夸大中國制度文化中保守之惰性。“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任何朝代的制度建設(shè)皆有其“革故鼎新”一面,都不可能完全因襲前朝。各種歷史文獻中有關(guān)“漢承秦制”、“宋承唐制”、“清承明制”等模式化的書寫,并不能掩蓋后一朝對前朝制度的損益變通。即使在同一個朝代的不同時期,出于行政合理化的客觀需要,也必須完善制度的自我更新機制,并不斷調(diào)整制度、建設(shè)制度。即如強調(diào)恪守“祖宗之法”的北宋,卻恰恰是以“防弊”、“矯失”為立國精神的。宋太祖即位赦書中說,“革故鼎新,皇祚初膺于景命;變家為國,鴻恩宜被于寰區(qū)”。“防弊”、“矯失”,就是在行政理性化驅(qū)使下制度自我更新的內(nèi)在動力,本身已經(jīng)成為“祖宗之法”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制度具有高度的歷史延續(xù)性,制度文化中強調(diào)相因也就有了必然性與必要性。元代史學家馬端臨作《文獻通考》,其所考制度,重點在于“通乎古今而代有因革者”。其《自序》特別指出,司馬光編撰的《資治通鑒》雖然貫通古今,但是“詳于理亂興衰,而略于典章經(jīng)制”。所謂理亂興衰其實是代各有史、互不相因的,而“典章經(jīng)制,實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繼周者之損益,百世可知,圣人蓋已預言之矣”。唯其如此,制度建設(shè)必須有因才有革,因革損益是中國傳統(tǒng)制度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討論制度必須要博而好古,必須要有跨越朝代的歷史坐標,只有“會古酌今”,才能做到“燦然一新”。改制必須托古,這是中國古人的慣性思維。所以,唐人李翰在為杜佑《通典》所作序言中強調(diào)“三代之道,百世可師”,提出“君子致用在乎經(jīng)邦,經(jīng)邦在乎立事,立事在乎師古,師古在乎隨時。必參古今之宜,窮終始之要,始可以度其古,終可以行于今”。但是,所有對制度相因相襲特性的強調(diào),都是以隨時損益、與時俱進為落腳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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