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歷史是大勢,不是碎片
為證明自己關于歷史的定義,貝克爾虛擬了一個普通人,并以他實際生活中的具體事件為證明,闡釋歷史不過是“說過和做過事情的記憶”。由此,普通人的生活記憶也是歷史,盡管貝克爾強調這只是“他自己”的歷史。我們注意到,這位先生沒有名字,是貝克爾強調的那個“人人”當中的任意一位。但正因為如此,這位“人人”便具有了廣泛的代表性,其他的任何人都可以替代。進而,貝克爾的命題便先天具有一般和普遍的意義。但核心問題是,這個“人人”的記憶及其獲取記憶的方式是不是我們所認識的歷史,是不是歷史的真實面目。對此,還是應該通過對貝克爾文本的細讀,作出深入細致的分析,以真正理解貝克爾的本來用意。這個分析可以從三個方面入手。
其一,歷史如何生成。貝克爾筆下的普通先生,在一個早晨懵懂地醒來,斷續(xù)記起了“昨天寫字間里說過做過事情的一個景象”:通用汽車公司股票跌落,早上十點鐘舉行會議,下午四點半打高爾夫球,以及被貝克爾先生稱之為“其他種種同樣重要的歷史事件”。更需要關注的是,這位先生在喝咖啡的時候,對一件說過和做過的事情陷入遺忘狀態(tài),他著惱于此,但并不氣餒,而是翻開自己口袋中的記錄本,細心考察一番,最終看到如下記載:“12月29日付史密斯煤炭賬,20噸,1017.20元”。于是,“一連串的歷史事件便在他心上活躍起來”。這種活躍讓他想象了一幅圖畫,這個圖畫的景象是:“自己在去年夏天到史密斯店里定了20噸煤炭,史密斯的送貨車開到他家里,值錢的煤炭向地下室的窗口傾瀉,冒出灰來。”⑧根據(jù)這幅圖畫,貝克爾先生判斷,普通先生買煤的事件是一個“歷史事件”,盡管沒有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那樣重要。對于普通的“人人”而言,這就是歷史,歷史就這樣生成,并成為被考證且可信的歷史。歷史是說過和做過事情的記憶,被生動地闡釋出來。
其二,歷史如何考察。歷史事件是過去的事件,這些事件要成為歷史,并為后人所了解和信任,“單憑記憶是靠不住的”。對于靠不住的記憶,我們該如何面對?普通先生的腦海里連帶生出另外一幅歷史圖畫:12月29日,他到史密斯的店里去付夏天買煤的賬,史密斯先生卻表示疑惑和意外,他也認真核查賬目,告訴普通先生,你定煤是不假,但你要的煤我這里沒有,于是把定貨轉到勃朗的煤店,是勃朗先生給你送的煤。普通先生的記憶和想象有誤。由此,他趕去勃朗的店里弄清原委。勃朗查賬,證明此事為真,普通先生才正式付清本本上記載但實際去向有誤的煤賬。最后,在當天晚上,以收到“勃朗正式開來的爐煤20噸”的發(fā)票為節(jié)點,歷史事件的記憶,或者說是記憶的歷史最終成為信史。貝克爾認為,因為這位普通人“已經做了所有涉及歷史研究的種種基本動作”,他檢查了文件,并且“為了避免錯誤不得不把原文作一批判的比較”,“借以發(fā)現(xiàn)必要而尚在未知之數(shù)的種種事實”,因此,他可以“是一位歷史學家”。在貝克爾的歷史觀里,歷史的考證與批判就是如此展開并結束的。
其三,歷史如何伸張。什么是歷史伸張?貝克爾既沒有定義,也沒有具體說明,但從他對普通先生買煤付賬過程的描述看,其伸張是指,從時間的意義上說,對歷史事件的記憶,成為今天活動的根據(jù),記憶把過去與當下緊密聯(lián)系起來,影響并決定著未來的行動,一切歷史便如克羅齊所言,成為當下“活的歷史”。⑨經過這種記憶力的伸張,激活過去,決定當下,直指未來。貝克爾總結說:當付賬前的所有歷史考察“都已滿意地做到了”,這位普通先生便準備開始記憶力“人為的伸張”。其實際載體是,“在他思想上構成一幅經過選擇的一系列歷史事件的圖畫”,也就是從史密斯那里定購煤炭,史密斯把定單轉給勃朗,勃朗送煤炭到他家里的記憶的圖畫,這位普通先生采取了未來的行動,他能夠并且也確實去付清了賬單。記憶在前,行動在后,記憶決定未來,歷史延續(xù)為今天的、當下的歷史。“把昨天說過做過的種種事情拉在一起,并且同他現(xiàn)在的知覺和明天要說要做的種種事情聯(lián)系起來。”這種對時間、空間的伸張,昨天說過做過的事情與當下認知、與未來行動的聯(lián)系,聚集了所謂歷史的全部要素,事件和記憶成為真正的、對當下有意義的歷史。
以上的細讀似乎有些瑣碎,但十分必要,舍此無法深入辨析和理解貝克爾的歷史觀。據(jù)此,我們提出如下觀點。
第一,歷史是大勢。什么是歷史?我們認為,歷史是關于國家、民族以至人類社會發(fā)展大勢及一般規(guī)律的事實與確證。普通人的日常經歷,如果不能對歷史過程發(fā)生影響,也不能見證歷史進程,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歷史。貝克爾設計了一個普通公民的日常事件,此事件本身完全是虛構的,但是具有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真實意義。以時間度量,它完全是一個過去與完成時態(tài),這就具備定義歷史的基本要素。同時,它是一系列具體的人的活動,是一個具有主觀意識和物質行為的實際過程,這也為定義歷史提供了內容上的根據(jù)。另外,這個具體的活動以記憶的形式存留于世,由此,定義歷史的要素得以圓滿。貝克爾的歷史定義:“說過做過事情的記憶”,似乎無懈可擊,但正因如此,我們要對這兩種歷史——如果每個普通人的日常經歷也硬要叫做歷史的話——作出如下區(qū)別:我們命名前者為“大歷史”、后者為“小歷史”。貝克爾的問題是,他經常悄無聲息地偷換概念,以后者替代前者,把小歷史的存在狀況和表現(xiàn)形態(tài)強制到大歷史之上,制造錯覺,混淆性質,讓頭腦不那么清醒的人相信,這兩種歷史具有同樣的性質和意義。
我們認為,作為人類社會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科學,歷史記錄的是發(fā)展大勢,是歷史規(guī)律的探索和確證,而非碎片化的個人經歷和記憶。所謂歷史大勢是指,有核心人物或人群引領、廣大民眾參與的重大社會活動,以及由這些活動所作用的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進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群體社會,在一定時期內的生存和活動狀態(tài);這些活動和狀態(tài)由歷史學家所記錄與印證,并以此為基礎,揭示或闡明其中包含的一般規(guī)律,用以指導人類或相應群體的未來活動。簡而言之,歷史大勢由三個方向構成:決定或影響歷史進程的事件;人類及民族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把歷史定義為“說過和做過的事情”,并規(guī)約為記憶,實際上歪曲了歷史,起碼是大歷史的本意,為相對主義進而是虛無主義制造了借口,讓歷史成為任人驅使和奴役的婢女。
從這里說起,必然還要再作兩重分析。一是普通人“說過做過的事情”,為什么進入不了歷史,怎樣才能進入歷史。首先,從我們對歷史定義的要求看,大歷史的概念,其內涵與外延都是文本的歷史、書寫的歷史,也就是作為確證的知識,進入人類知識系統(tǒng)的歷史,而不是一切事實的歷史、一切事件的歷史。對這兩者的區(qū)分,法國歷史學家亨利—伊雷內·馬魯有過很好的分析。他指出,黑格爾“曾經用拉丁語來表達,把Resgestae(發(fā)生的事情)本身,從historia rerum gestarum(發(fā)生事情的歷史)區(qū)分出來”。法國人亨利·科爾班則設想用Histoire和histoire加以區(qū)別,“大寫的那個字代表實在,是有血有肉的人曾經生活過的過去;小寫的那個字代表歷史學家用艱苦的勞動,努力重新組織起來的微不足道的映象”。⑩按照這個標準,貝克爾所定義的“說過做過的事情”并不是歷史學家的歷史,而是實際存在的活動,是歷史構成的基本要素,要上升為歷史必須經過選擇和錘煉,以能否影響社會歷史進程、能否見證歷史進程為標準,決定它是否進入歷史。普通先生買煤的經歷,不滿足以上兩類約束條件,因此,它應該作為曾經發(fā)生過的事件存在,但不能進入文本的歷史,這個事件的發(fā)生與存在毫無歷史意義。其次,從知識的意義上說,“說過和做過事情的記憶”可以全部成為知識,并為人類或相當規(guī)模的群體所認可接受嗎?貝克爾把他說的歷史作為知識,或者說從知識的意義上說歷史,其目的是借用知識構成的主觀性和內容的流動性,來證明記憶就是歷史。他的論辯方法給人錯覺,以為所有可以留下的個別記憶都是歷史和知識。這是對知識的扭曲和誤解。個別的記憶,無論如何真實可靠,如果沒有歷史意義,它就不被認可為知識;無論它有何意義,如果沒有經過檢驗被證明可靠,它也不被認可為知識。所謂知識,在馬魯看來,不是貝克爾所謂由人類主觀意志所左右的、沒有確定客觀界限的個人記憶,而是“扎實的、真正的知識”,“歷史正是以這種知識來同將會是、也同已經是關于過去的錯誤的或捏造的、不真實的描寫相對立的”,盡管他知道這種真實性的歷史知識或許只是一種理想,但是,他堅持“歷史總該是為接近于真實而作出的最嚴肅、最有步驟的努力的結果”,是一種“科學地構成的過去的知識”。(11)這與貝克爾的歷史的知識概念,即“一種經過重新設計、新加染色來迎合利用它的人的所記得的事情的不穩(wěn)定型式”,(12)是完全對立的,從而確定了歷史知識的可靠意義。
第二,歷史研究的目的,是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考察,而非技術的簡單展開。歷史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情,歷史事實依靠各種記憶方式來保存,時間的流淌對記憶的損蝕與時俱增,不可阻擋,恰如貝克爾所言:“時間是人的敵人”,“日復一日,時光踏著渺小的腳步蠕蠕而來,而所有我們的昨天便漸漸退縮而模糊起來”。同時,我們也要承認,無論何種記憶,都經過記憶人的主觀選擇,他的立場、價值以及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對歷史事實的理解,決定了他對歷史的記憶。對歷史可靠性產生質疑是合法的人類理性的進步。特別是在對歷史事實的理解和闡釋上,“不論我們可以怎樣去正確地確定歷史‘事實’,但事實本身和我們對于事實的種種解釋,以及我們對于我們自己的解釋的解釋,跟著人類向未知的將來行進,就會有不同角度或比較不明顯的看法。”(13)因此,對歷史事實的考察,在考證甚至考古的意義上對細節(jié)、碎片的技術考察,是歷史研究的起點和基礎。這就涉及歷史研究本身的性質。歷史的清白依靠事實的確定。沒有事實作依據(jù),一切推論和想象都是妄憶。歷史資料的可靠是記憶得以客觀化的根據(jù)。我們不否認在具體的歷史考證中,萬千細節(jié)的復雜交錯,時間與空間中輾轉傳播、錯記、誤記以至主觀故意的篡改,幾乎是難以避免的常態(tài)。但是,歷史事實總是在的。貝克爾自己也言之鑿鑿:“在所有過去的時間里,確實發(fā)生過一系列的事件;不論我們是否知道它是什么一回事,這些事件從某種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說,就構成了歷史。”(14)因此,在歷史研究中,事實的考證無疑是第一位的。在這一點上,貝克爾應該同意我們的觀點。他關于單憑記憶是靠不住的論說,以及對普通先生買煤付賬過程歷史文本細致考證的描述,就是明證。我們歷來堅持,對歷史的實證研究必不可少。世世代代,由專業(yè)技術人員組成的龐大隊伍,為揭示歷史事實真相付出了巨大努力。巴魯說:“我們曾經致力于證明我們的對象的存在,這是由歷史學家一類的技術專家隊伍進行探索的人類文化的一個部門;我們的材料出于公認的有能力的專家們的有效的實驗。對于這樣一種材料的真實性是不能有所懷疑的:這個歷史學家的隊伍,在這一方面確確實實具有一種嚴格的方法學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對我們西方人來說,始于希羅多德和修昔的底斯,一直繼續(xù)到,我們說,費爾南·布羅德爾。”(15)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疑問是,歷史研究——從它的目的和結果來說——僅僅停留于此嗎?如果歷史研究的意義僅停留于對歷史事件的記憶,歷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存在將如何可能?
歷史研究不僅僅是對事實的細節(jié)及碎片的挖掘,也不僅僅是對事件記憶的鞏固與刷新。它的根本意義是把握歷史大勢、發(fā)現(xiàn)歷史規(guī)律,為當下人的行動指明未來。如果歷史僅僅是事件本身的記憶,歷史學僅僅沉浸于記憶的發(fā)掘,哪怕你是專家,付出再大辛苦,歷史對歷史的評價將是,“這還算不上是歷史”,(16)起碼不是好的歷史;歷史對歷史學家的評價將是,這不是歷史學家,起碼“不完全是歷史學家”。對前者,歷史的知識“應該凌駕于那些瑣屑事件的細微末節(jié)之上……而代之以一種井井有條的看法”。不論這種井井有條的看法是否正確,是否有意義,是謬誤還是真理,抑或兩者相互混雜,但是,這種努力總是必要的,是歷史學應該給予我們的歷史啟示。更何況它要求“這種看法顯示出一些一般的線索,一些可以被理解的方向,顯示出一些因果關系或目的論的一系列事件,顯示出含義、價值”。對后者,它的要求和愿望則是,“歷史學家不能滿足于一種如此瑣碎、如此浮泛的影象;他想知道,他謀求知道比他所研究的那個時代的一輩人所不知道和無法知道的多得多的‘底細’”。(17)這個底細不是瑣碎的記憶,不是個人的技術的感受,而是大勢,是線索,是意義和價值。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甚至不能領悟這樣做的重要意義,那么,你只能是“不完全的歷史學家”,“是一些做準備工作的人或實驗室里的年輕女助理員,而還不是真正的學者”。(18)在馬魯看來,歷史學家不能是普通的技術工作者,就像今天我們在田野考察現(xiàn)場所聘用的普通工人,也不能是僅能做一些技術性工作的博士和博士后。歷史研究是思想的研究,是規(guī)律的研究,是人類發(fā)展進步大勢的研究。
在這個方面,不能不說克羅齊和柯林武德要比貝克爾高明一些??肆_齊主張歷史與編年史的本質差別,“歷史主要是一種思想活動,編年史主要是一種意志活動。一切歷史當其不再是思想而只是用抽象的字句記錄下來時,它就變成了編年史”。(19)柯林武德繼承這個立場,強烈反對“剪刀加漿糊的歷史”,主張“對歷史學來說,所要發(fā)現(xiàn)的對象并不是單純的事件,而是其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發(fā)現(xiàn)了那種思想就已經是理解它了”。(20)由此可見,柯氏是反對表面化、浮泛化、碎片化的歷史表述的。他主張在歷史表象的背后,去尋找現(xiàn)象發(fā)生的原因,而這個原因,就是歷史人物進行自己的活動并成為歷史事件的思想。于是,歷史就是思想史;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要研究歷史事實背后的思想,據(jù)此解釋歷史事實。從事實出發(fā),又回到事實,這頗有一些循環(huán)闡釋的色彩,但這種循環(huán)是經過思想論證、經過史學家反思的高級循環(huán),是對歷史現(xiàn)象的反思,對史學家歷史研究的反思。在柯林武德看來,這種經過反思的歷史才是真正的歷史,才是真正的歷史研究。相對于貝克爾把歷史說成記憶,柯氏指出,記憶不是歷史,起碼不是歷史學,直接的記憶和記憶的集合,只能是“剪刀加漿糊的歷史”??率险J真指出:“記憶和歷史學之間的不同是,在記憶之中過去單純是一種景觀,但在歷史學中它卻是在現(xiàn)在的思想之中被重演。”(21)我們認為,柯氏不滿足于歷史表象的簡單重述,而是努力去找到現(xiàn)象背后的歷史動因,這是應該肯定的,符合歷史研究的目的和本意。同時,我們也要追問,僅僅找到現(xiàn)象背后的思想動因,并因此而定義“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就能夠找到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力和規(guī)律嗎?如果僅僅停留在所謂思想史的推演上,就真的能做到柯氏所希望的那樣:“當他(史學家)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它何以要發(fā)生了”?(22)顯然不能。我們一定要問:思想又是如何產生的?為什么這個人在這個時候產生這樣的思想?歷史發(fā)展的動力最終產生于何處?
在這個問題的回答上,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是科學的、徹底的。毫無疑問,歷史是人的實踐活動,人又是有思想的人。但是,這個人,“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tài)中的人,而是處在現(xiàn)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fā)展過程中的人”。(23)如果說人的主觀愿望或者說思想決定了歷史活動,而這個思想卻是社會物質生活的產物,是他所生活其中的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發(fā)展過程的產物,相對于這個過程而言,人的思想依然是歷史生活的表象;停止于這個表象,仍然還是剪刀加漿糊的歷史。真正的歷史動因不在思想,而在生生不息的人類物質生活之中,在生產力的客觀發(fā)展過程之中。“每一歷史時代主要的經濟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以及必然由此產生的社會結構,是該時代政治的和精神的歷史所賴以確立的基礎,并且只有從這一基礎出發(fā),這一歷史才能得到說明。”(24)這個說明的邏輯順序是,只有把人的思想歸結于社會關系,把社會關系歸結于生產關系,把生產關系歸結于生產力,自然的歷史過程才成為可能,歷史才最終成為科學的歷史,歷史學家才能科學地“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25)應該說,是歷史唯物主義找到了把握歷史大勢、揭示歷史規(guī)律的有效武器。
第三,歷史如何伸張。貝克爾的“伸張”是玄妙的,但如我們上面的分析所判斷,他的歷史伸張就是要表達克羅齊的一個思想,即一切活的歷史都是當代史。研究歷史不是為了發(fā)思古之幽情,在歷史事件的記憶中消磨歷史。歷史研究,或者如貝克爾所說記憶歷史,目的“是與將說將做的事情的預期攜手共行,使我們能就每人知識和想象所及,獲得智慧,把一瞬即逝的現(xiàn)在一刻的狹隘范圍推廣,以便我們借鏡于我們所已做和希望去做的,來斷定我們正在做的事情”。(26)我們認為,一般地說,這個提法是正確的,與我們的口號“古為今用”很有一致的地方,但核心是如何來用,用的基礎和根據(jù)是什么,怎樣用才符合歷史學理論的科學要求。對此,我們有以下兩個基本判斷。
其一,伸張是事實的伸張。從古至今,無數(shù)事件和事實構成實在發(fā)生的歷史,但是,并不是所有事情在一切時間和空間中發(fā)生同等的作用。從時間向量上說,越久遠的時間,其記憶就越淡薄,記憶扭曲與變形也越劇烈。特別是代際關系上的間隔,對歷史的感覺與敏銳,因為時代不同而差別愈大;喚起歷史記憶,也就是所謂的歷史伸張,其障礙和阻隔與時間成指數(shù)增長。“在以世紀計算的漫長視野里,縱然最最驚天動地的事件,在后代人的眼里,勢必無可避免地黯然褪色成為原形的蒼白的復制品,因為當每個接踵而來的時代退向遙遠的過去時,便要喪失其本身垣赫一時的某種重要性和以前屬于它們的某種迷惑力量。”(27)從空間向量上分析,歷史活動是在確定的空間中展開的。不同民族在廣闊但卻疏離的空間中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造成各民族歷史的巨大差異,歷史的記憶是民族的記憶。不同民族之間的交叉記憶,因為差異與陌生,而對其他民族歷史的感悟與理解無疑將產生深刻分歧。同時,我們承認,對歷史的理解和闡釋并不是簡單的模仿,闡釋本身包含著“前見”的影響,更重要的是,歷史學家的主觀立場直接決定著闡釋的方向與結果,“正如普通人一樣,記憶中事件的形式和意義,好象物質對象的體積和速度,將隨觀察者的時間和空間而發(fā)生差異”。(28)但是,歷史的伸張,必須是事實的伸張,是以事實為依據(jù)的伸張,而非想象的伸張,歪曲的伸張。要把死的歷史變成活的歷史,要用新的歷史取代舊的歷史,只是而且只能是對事實的新的理解和闡釋,不是篡改事實。激活歷史,事實是基礎;事實不會說話,但歷史學家說話一定要憑據(jù)事實,憑據(jù)歷史上實際發(fā)生過的事情,而不能由任何人去任意想象。貝克爾所主張的“在想象中重新創(chuàng)造作為他個人經驗的一種人為伸張的歷史”,那種所謂“勢必是事實和幻想的動人的混合物,是對真實事件的一種神秘的附會”的判斷,應該得到糾正。在這一點上,貝克爾本人的理論訴求,與他實際操用的歷史方法是完全矛盾的。在他看來,普通先生要解決買煤付賬的問題,是很實際、很物質的歷史過程;完成這個過程,普通先生要核對自己的記錄,店家要核對賬本,真金白銀交付店主,最后落實在付款收據(jù)的實在到位。這個歷史活動和考證的過程,是事實和幻想的混合物嗎?是對真實事件的神秘附會嗎?顯然不是。普通先生買煤付賬的歷史伸張,是事實的伸張。
其二,伸張是規(guī)律的伸張。對此,貝克爾以及20世紀西方主流學派都是悲觀的。在主席致辭中,貝克爾沒有更明確地表達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但是,他的歷史定義已經表明,作為一種記憶以及對記憶的伸張,本身就否定了歷史規(guī)律性的存在。從他認為“我們應該作為一種對我們的解救,來拋棄無所不知,來承認每一代人(包括我們自己這一代)都要、并且不可避免地一定要憑本身被限制的經驗,去了解過去和預估將來”,也明確透析了他對歷史規(guī)律的否定立場。尤其是他諷刺說“時間的流逝對‘永久貢獻’和那種放諸天下而皆準的哲學說來,是不幸的”,(29)其內心主張已經是堅定不移了。在這個問題上,更有代表性的是波普爾的觀點。他的《歷史主義的貧困》從多個方面論述他對歷史規(guī)律的存在以及科學探索的否定態(tài)度,被看作西方當代歷史理論的重要代表。但是,無論怎樣否定地消解,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有”的,是“在”的,科學的歷史預見被實踐反復證明。這種歷史觀的分野,從歷史到底是什么,歷史何以可能,以及其他同層次的原點問題開始,不僅歷史唯物主義對其他各種主義的錯誤歷史觀做出了鮮明的批判,確立了科學的歷史觀及其方法論,就是20世紀西方歷史理論發(fā)展中,對此也有諸多不同觀點,呈現(xiàn)深刻的對立與分歧。
沃爾什的學說就是一個典型。盡管他突出地強調,“歷史學家至少在表面上一點也不關心預言”,因為“歷史學家思想的全部定向都與科學家的不同,不同在于歷史學家首先是關懷著過去所個別地發(fā)生的事,而科學家的目的則是要總結出普遍規(guī)律”。但是,他又提出,“對一個國家或一種運動進行歷史的研究,就會確實使我們處于一種更好的地位可以預測它的未來”。對此,他生動地加以補充:“比如說,一個對德國歷史了解得很多的人,至少在某些方面可能比對德國歷史全然無知的人更有條件談論德國在將來大概會是怎樣發(fā)展。”由此,他作出判斷,“歷史學家也許不是預言家。但是他們卻常常處于一種要做出預言的地位”。他一方面明確,“至少并沒有任何歷史學家是把要獲得那種真理作為他的主要目標的”,但又認為湯因比是一個例外,指出:“湯因比不只是把所有的歷史都作為他的領域,而且他還把自己的探索從過去伸展到未來,而且揚言要宣告‘西方文明的前景’”。(30)美國歷史學家J.W.湯普森也說:“除了至今還遵守‘作家的目的在于記述而不在于裁決’這句古代格言的狹隘學派的歷史家以外,一般人都同意歷史家的崇高職責就是闡明問題。”(31)這些都很清楚地證明,無論歷史學家怎樣設計自己的目標,無論他們怎樣地懷疑和否定史學認知的作用,有一點可以肯定,對于客觀歷史而言,它的自然歷史進程,是被其自身所塑造的一般規(guī)律支配的;歷史研究本身自然蘊含著對規(guī)律的探索及對未來的預言,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自覺還是不自覺,這一點是逃也逃不掉的。盡管貝克爾本人苦苦掙扎,但他還是要承認,“換言之,說過做過事情的記憶(不論發(fā)生于我們貼近的昨天抑或人類久遠的過去),是與將說將做的事情的預期攜手共行,使我們能就每人知識和想象所及,獲得智慧,把一瞬即逝的現(xiàn)在一刻的狹隘范圍推廣,以便我們借鏡于我們所已做和希望去做的,來斷定我們正在做的事情”。(32)這里的“將說將做的事情的預期”是什么?這里的“借鏡于”“已做和希望去做的”又是什么?似乎不需要再去糾纏他對這個問題的話語辯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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