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以后,黨的陽光照亮了掏糞工的生活,也照亮了掏糞工的心。時傳祥頭上不再是吞噬他靈魂和肉體的反動統(tǒng)治階級,而是關心他、熱愛他的黨的領導;他面前不再是驕奢淫逸的剝削者的天堂,而是包括他在內的被解放了的億萬人民的首都,是中央領導居住的地方,是有著人民自己的工廠、商店和住宅的大街小巷。能撂下這里不管嗎?不能,必須讓這個過去污穢的城市變成干凈美麗的城市,必須讓這里上百萬勞動人民生活在清潔的環(huán)境里。所有這一切,使老時留下來,干下去,并且愛上了這一行。
就是這樣,建國十多年來,他無冬無夏地、挨家挨戶地給首都群眾掏糞掃污。他幾乎沒有閑暇時間,稍有空閑就到處問問聞聞,走走看看,了解情況。我到他工作地點去的時候,發(fā)現他對大街小巷、各院各戶都了如指掌。誰家有多少人,廁所甚么樣子,他差不多全記得住。哪里該掏糞,不用人來找,他總是主動地去。不管坑外多爛,不管坑底多深,他都想方設法掏干掃凈。他一勺一勺地挖,一罐一罐地提,一桶一桶地背,許多年來為首都清除了千萬噸糞便。我們之所以能干凈愉快地生活,就是因為有老時這樣一些崇高的人,在默默為我們清除糞污。我曾經問過他,是怎樣做到不嫌臟的。他說:“屎嘛,哪有不臟的?可咱要一人嫌臟,就會千人受臟,咱一人嫌臭,就會百家聞臭。俺臟臟一人,俺怕臟就得臟一街呀。想想這個,就不怕臟啦。”我當時看著他黑紅的面龐和寬闊的前胸,好久說不出話來。這胸膛里跳動著一顆多么火熱的心?。?/p>
那年老時已經五十多歲了,為群眾已經掏了四十多年糞。四十多年里,他沒有享受過多少家庭的歡樂,大部分時間是獨自一人在北京掏糞,妻子和孩子都在遙遠的農村。后來他年紀漸漸大了,才把家里人接到了北京。當國家經濟有困難、號召農村人口不要留在城市時,他又讓老伴和孩子回了農村,自己在北京為大家掏糞。他仍然每天默默地背著糞桶,無冬無夏地在大街小巷里走著。職務再高,聲望再大,他也永遠是這個樣子。不受官氣的熏染,不受利祿的侵襲,樸素、純潔、崇高,永不變質,這就是時傳祥的品格,這就是時傳祥的本色。相形之下,我感到自己矮小而且形穢。我深感過去不去寫他,是百分之百的錯誤。那種怕寫了他們的工種會引起人們厭惡的顧慮,究其實,正是我思想上厭惡他們工種的緣故。
我最后一次同老時分手是在哪一天,已經記不得了。但我清楚地記得同他握別時,我心里充滿了感激和敬重之情。分手之后我回頭看他,他正背著糞桶向胡同里走去,依舊是那樣向前微傾著身子,稍稍側著頭……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決心要寫一個時傳祥的敘事合唱,寫他的苦難,寫他的解放,寫他的光榮勞動和崇高品格。我設想這個節(jié)目的合唱隊,最好是穿雪白的服裝;音樂應該用最親切、最美的旋律。要讓觀眾感到掏糞工人象蓮花一樣純潔可愛……
但這個合唱終于沒有寫出來。因為在那之后不久,林彪、“四人幫”便掄起棍子把組織這項工作的協會“砸爛”了,我也被這棍子打得昏頭暈腦地靠邊站了。而時傳祥本人也被打成了“糞霸”和“工賊”。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大字報,看見一張批斗時傳祥的布告,我就夾在人群里去了會場。我看見時傳祥被擰著胳膊推出來。他臉色發(fā)黃,已經比從前瘦多了,也老多了。他痛苦地在那里彎著腰,喘息著。我的眼睛有點模糊,心里難受極了。我悄悄退了出來,慢慢往回走著。過了很久,風聞他病了,被趕出了北京。又過了兩年,聽說他被周總理派人接回了北京。再后來又聽說他死了。他死的時候我不知道,無法去向這個我所敬重的人最后告別,也就不知道他后來是甚么樣子。而在我記憶里浮現的,卻總是他憨笑的面孔和背糞桶的背影。關于協會布置的那項任務,也就成了一個永遠瘀結在我心頭的隱痛了。
十二年過去了,祖國在一場風雨之后,江山如洗,草木更新。有一些盛開的蓮花,被林彪、“四人幫”的妖風吹折了,但更多的新蓮,卻正含苞浮出污泥濁水。是的,純潔而崇高的時傳祥同志死去了,但千萬個象時傳祥一樣的人將成長起來。不管是掏糞的還是做“官”的,也不管是清潔工還是黨的干部,但愿都具有時傳祥一樣的品格,純潔,崇高,一塵不染,永不變質。但愿協會再組織大家為他們譜寫更多更美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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