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遺憾的是,姚雪垠先生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竟忽略了那時明朝內(nèi)帑里還存放著幾千萬兩白銀和大量黃金;而臣下也一再要求動用內(nèi)帑儲積,但崇禎皇帝就是不予理睬。可見,崇禎皇帝同樣是個要錢不要命、不要江山的主兒;而那些不肯捐獻銀兩的皇親國戚,確實也有些講不出口卻說得通的道理。明朝皇帝對臣下請求動用內(nèi)帑貯銀,向來抱有敵意。萬歷的時候,朝廷還曾下令,大臣不得向皇帝請求動用內(nèi)帑儲積。姚雪垠先生只寫明朝皇親國戚的守財奴形象,而隱去了崇禎皇帝本人的守財奴形象,其實忽略了明朝歷史的一個更深刻的問題。即當“家國一體”走到了極端,皇帝本人其實也是有家而無國無天下的。
大順起義軍死灰復燃而演為燎原之勢,很快便攻陷了河南,然后向西奪取西安,之后便將進攻的矛頭直指北京。眼看著李自成就要兵臨城下,崇禎皇帝卻對天下人心失去了起碼的感應能力,只是幻想著軍事上能有奇跡發(fā)生。他的這種幻想,總是以一廂情愿的“如果”開始。而隨著幻想一次次的破滅,崇禎皇帝還是看不出自己眾叛親離的絕境。以至于唯一能使他死里逃生并重整旗鼓的遷都江南,崇禎皇帝就是走不出這一步。
說到遷都,又是明朝的一段痛史。明朝建都南京,朱元璋一直認為,歷史上在南京建都的王朝都很短命,幾次動了遷都西安或開封的念頭。但遷都西安后水陸運輸要耗費大量民力,開封又是“四戰(zhàn)之地”,所以朱元璋最終還是決定留在南京,并在家鄉(xiāng)安徽鳳陽興建中都,作為調(diào)劑南北的樞紐。然而,明成祖奪取帝位后,就定下了以“燕邸”為北京的基本國策。為此,明朝大建北京城,疏通南北運河,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問題在于,蒙元雖然被逐回了大草原,可政治和軍事上仍保有相當強的實力;朱棣遷都北京,使首都“孤懸絕北”,等于將蒙古的軍事威脅放大了數(shù)倍。遷都之后,無論是北京城,還是北部和西北部邊境,一切軍國用度的成本都成倍地增長。所以,仁、宣之際,曾一度計劃回遷南京。
不巧的是,當時的南京正處于非常頻繁的地震之中,從洪熙元年到宣德五年的六年之中震了五六十次,遷都的計劃當然只得放棄。英宗兵敗土木堡,蒙古瓦剌部兵臨北京城下,于是遷都南京的輿論又起。惟瓦剌大兵壓境,南遷走水路已無可能,走陸路則必為蒙古鐵騎所追擊,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在于謙率領下固守北京,以待天下勤王。于謙在太監(jiān)金英的支持下,誓言再有建議南遷者殺無赦。從此,遷都就成為明朝議政的禁區(qū)。
“神京北峙,而財賦全仰于東南之漕”,“江南之民命竭于輸挽,大府之金錢靡于河道”。講的是明朝遷都北京后,為通漕而耗盡國家的財政收入,以及財政上挹東南而注西北的情況。
另一方面,那時無論是京師,還是邊境的物資和徭役需求,也不免就地加強征發(fā),以至于明朝北部和西北部,“丁(壯勞力)丁著役,年年當差”,留下他們的妻兒在家種地繳稅。自古以來,明朝的北部和西北部的農(nóng)業(yè)一直唯水利是賴。綿延不絕的黃土,從華北高原一直覆蓋到東邊的大海,其土質(zhì)有著天然的肥力和良好的吸水性,只要有適當灌溉,即便一二年不施肥,也會有較好的收成。
但是,經(jīng)過唐末、五代,乃至金、元接二連三的戰(zhàn)爭破壞,這一地區(qū)的水利普遍廢弛。由于自然地理和黃土土質(zhì)的原因,這里的土地經(jīng)過墾耕,如果沒有水利排灌,必定是“旱則赤地千里,潦則洪流萬頃”,雨水適中的年份則少之又少。但是,壯勞力盡被征發(fā),興修水利就只能是紙上談兵。有明一代,這里的人們甚至已經(jīng)忘掉了還有水利這么一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年復一年地維持在一個很低的水平上,大片的土地荒著也沒有人愿意耕種。
說到底,京師不南遷,明朝北部和西北部的社會生產(chǎn)就難以恢復,而東南地區(qū)承受的重賦也不能減輕,整個國家的經(jīng)濟和財政就不會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上У氖?,遷都之議既已成為政治上的禁區(qū),明朝就只能守著北京,先后面對蒙古、滿族的嚴重軍事威脅,耗盡天下的人力和物力,成天擔心著的就是亡國。崇禎年間,山、陜和河南地區(qū)的連年大旱,造成了大量饑民,使得李自成起義軍獲得了大量兵源,從而形成推翻明朝的巨大力量。
崇禎皇帝并不是沒有想到遷都南京是一條出路。但歷史形成的慣性,卻讓他覺得這并不是一件理直氣壯的事情。那些敢于公開建議皇帝遷都南京的大臣,在朝廷上遭到那些堅持政治正確的官僚的抵制。這些反對遷都的人,似乎是被當年瓦剌兵臨北京之際的于謙、金英等人附了體,慷慨激昂、義正辭嚴地重復著那些國家根本重地不可移易的老調(diào),但他們真正惦記于心的,卻是他們的田產(chǎn)和宅院不能隨他們南遷;帶著大量金銀財寶和其他浮財南遷不僅露富,沿途也難免遭到兵匪的打劫。
對于這些人各自心中的“小九九”,崇禎皇帝不會看不透,卻也無可奈何。也有大臣折衷地提出,讓皇太子先去南京,一旦北京失守,明朝仍可保有半壁江山。但這樣的“折衷”,崇禎皇帝卻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实刍蛘邠淖约旱綍r候會像唐玄宗那樣,被太子遙尊為“太上皇”;或者擔心自己會像徽、欽二宗那樣,免不了從此把大好江山讓給了同姓的其他子孫;或者擔心皇太子日后竟成他人之傀儡。
這些歷史的教訓,啟示了南遷可能遇到的種種風險,使崇禎皇帝干脆放棄了南遷的念頭。他仍舊沉湎于“如果”怎樣,幻想奇跡的出現(xiàn)。這使他對固守北京,又有了些希望。此時,崇禎皇帝已失去了理智,以至于皇后提醒他“我們在江南還有一個家”時,他竟厭惡和警惕起后妃、外戚的“干政”。
總之,崇禎皇帝的心態(tài),早已完全不正常了。因為對朋黨的猜忌,他把一切逆耳忠言,都看作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私心;而因為害怕風險,明明已身處絕境,他也決不敢去冒哪怕是些微的風險,而一定要求萬全之策。他總是向列祖列宗祈禱,覺得自己沒有做過對不起祖宗的事,希望祖宗保佑自己不遭天譴。
平心而論,明朝亡國的原因,是早在萬歷年間都已齊備了的。萬歷以后明朝國祚的延續(xù),都是上天的眷顧,但崇禎皇帝卻抓不住機會。按照黃仁宇先生的說法,明朝在萬歷十五年之后,因為“世間已無張居正”,已是頹勢畢露。
首先,首輔申時行為彌合文官集團之間因黨爭而造成分裂的努力失敗了;由此,他企圖消除萬歷皇帝與文官集團之間的不信任的努力也一概歸于無效;明朝在政治上從此陷入了越來越白熱化的黨爭和皇帝與文官集團的對立。其次,因為黨爭,像戚繼光這樣在張居正執(zhí)政時得到重用的人在政治上的失勢,也意味著明朝重振武備的努力的失敗。再其次,海瑞這樣的模范官僚,被視為迂腐的典型,僅僅擺在官場上做樣子;李贄這樣有新思想的人又被視為異端,為道德所不容,最終無可奈何地在獄中自殺;朝廷上所有的爭論,也都以道德為名,成為朋黨之間互相攻擊傾軋的武器,成為一場“道德的災變”。
那時候,張居正改革的惟一遺產(chǎn),就是對全國田畝的清丈,大致做到了對天下田畝的“履畝而稅”;由此,明朝的賦役制度得到了有效的清理和整頓,賦稅征收總體上比較平均了,國家始能通過大范圍的平均起稅來解決財政危機。問題在于,賦稅征收基礎的擴大,如果僅僅是方便增稅,只能刺激國家對社會的壓榨不斷強化;而自以為府庫充裕,一切問題就都不是問題,只能是弊上加弊。
這樣幾十年得過且過地下來,從萬歷末年開始,無論是東北方面的滿族入侵,還是西北方面的饑民造反,對明朝的統(tǒng)治階層而言,就是征了遼餉征剿餉,征了剿餉再征練餉。這些累年加征的總和,最多時一年竟達一千六百七十萬兩白銀。這都是正賦之外的額外加征,對山西、陜西、河南地方連年大旱下的農(nóng)民,除了逼他們起來造反,大概也沒有什么其他可能求活的路了。
明亡的教訓有很多,對崇禎皇帝而言,歷史上這樣的教訓也都是刻骨銘心的。但他怎樣接受歷史的教訓,也是受到歷史局限的。就當時的形勢而言,未必沒有“事在人為”的余地。但崇禎皇帝念茲在茲的是要一個“萬全之策”,害怕風險,絕沒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結(jié)果只能坐等亡國。
姚雪垠先生是文學家,他所講的故事雖說有許多的虛構(gòu),但他顯然非常熟悉明末的史實,所以他把這樣的故事講得非常生動,故事的性質(zhì)也是真實的。該書序者田永清在讀完《崇禎皇帝》后,講到李自成的兵敗北京時,不禁想起毛澤東 “絕不做李自成”的話頭。但他說,他心中更由遠而近地響起:“切勿學朱由檢!”這兩種聲音,其實是異曲同工的。歷史是可供人反復嚼味的。從《李自成》中輯出三卷《崇禎皇帝》,可謂是苦心孤詣。也許,還確實值得回頭去讀讀《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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