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每當(dāng)清明節(jié)來臨,我總要執(zhí)拗地做一件讓許多人感覺不可思議的事:親自到離城區(qū)十多公里遠(yuǎn)的郊外挖半天苦菜,爾后回來磨豆?jié){做小豆腐(我家鄉(xiāng)言曰:插渣)。
三月里,正是苦菜放綠開花的時節(jié),集市上有賣的,飯店里也有道苦菜小豆腐,何苦非要跑那么遠(yuǎn)、費那多時親力親為?
其實,這是久儲于我內(nèi)心的一段記憶。每逢這個時候,我便想念起那遙遠(yuǎn)的苦菜。遙想麥埂上的、菜地里的、溝坡上的、石頭縫里的,遙想那剜到母親簍子里的或擇洗干凈放在菜板上的,葉綠根白,有的含著嫩嫩的苞蕊,有的泛著黃黃的小花。那是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記憶,那是深深淺淺的記憶?!?/p>
我生長在“瓜菜代”的年代,野菜、草根、樹皮、樹葉、酒糟渣、觀音土,凡是能用于充饑的東西,都“勇敢”地作過“穿腸過”實驗。正由于那時的修煉,至今我依然記得:樹皮類只有榆樹皮能吃,甜絲絲、黏糊糊的像地瓜棗;草根類只有茅草根能吃,可“進(jìn)口”容易“出口”難,排泄能憋死人;樹葉類只有洋槐葉能吃,但會使人浮腫,那時我們村二百戶人家,一百多人得了浮腫病,我四歲的三弟,臉腫得像個皮球。說到這里,要感謝上蒼的護(hù)佑。那幾年天災(zāi)加人禍,糧食沒甚收成,野菜卻瘋長,于是餓極了的人們便撲向了野菜。什么麥蒿、七七菜、貓耳朵,什么灰菜、西天谷、瘋狗草,只要能吃、藥不死人,剜到籃子里便是菜??嗖俗屛矣洃浬羁?,不只是因為它生命力頑強,有土的地方就能生長;也不只是因為它的完美奉獻(xiàn),根葉莖都能吃;更可貴的是,別的野菜過了季節(jié)就成了草,它卻一枝獨秀,過了春茬還有秋茬,鮮嫩時曬干,冬天用水一泡照樣能吃。1962年的那個大年三十,我們一家五口人吃不起餃子,父母一商量,用干苦菜插渣。除夕早上,娘泡上了半鍋干苦菜,又泡了半碗留待來春做種子的黃豆。傍晚,當(dāng)家家戶戶響起刀剁案板聲,娘剁苦菜、爹磨豆,做了一鍋苦菜渣。那飄著清香的尤物,饞得我們兄弟幾個口水直流。在親情濃濃的年夜里,一家人圍坐在炕上,每人盛了一大碗。那渣吃到嘴里,苦中有香,香中稍苦,對一個肚子里罕見油水的孩子來說,那感覺著實美不可言。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那一頓苦菜渣,絕對是中國最美的好滋味。
這樣的記憶留存了好些年。1974年秋,人民公社社員仍在溫飽線上掙扎,我參軍了,就要離開父母走向遠(yuǎn)方。娘問我想吃點什么,我說,最想吃苦菜渣??上?,這個時候苦菜太少了。無心的一句話,娘卻上了心。第二天,晚飯時分,我去鎮(zhèn)上找同學(xué)告別回來,一眼看到炕上放著一小盆苦菜渣。原來,頭天夜里,娘就泡上了黃豆,翌日一大清早便拎著簍子出了門,滿山坡里尋苦菜。弟弟告訴我,為了這頓苦菜渣,娘整整在坡里找了一大上午,溝溝坎坎幾乎尋遍了,兩只小裹腳都磨起了泡。接下來的情景是:娘催促我趁熱吃、多吃點,而我,筷子還沒有動,淚水便盈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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