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年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作有《文化通詮》,提出文化系統(tǒng)包含著“正德、利用、厚生、致知、立制”五個要素。其中前三個要素,“實有見于人生要務之大端矣”,可見中國文化所最重視者為端正道德、便利器用、豐厚生活。在此三項中又以崇尚道德為最先。張先生又謂“正德可賅立制,利用可賅致知”,這是說在傳統(tǒng)所重視的“三事”中也蘊含著文化的五要素。所謂“致知”,即“窮究事理以知常而應變也”,在近現(xiàn)代語境下,這里的“致知”更與科學認知相聯(lián)系。所謂“立制”,即建立合理的或合時宜的群體制度。“制度時或失宜,則須變以通之。人生之達道,在于權時宜以立新制也。”(《張岱年全集》第一卷第341頁)我認為,張先生的文化五要素之說對于我們認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點及其近現(xiàn)代轉型仍有重要意義。本文限于篇幅,僅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立制”問題作一檢討。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正德可賅立制”,可以理解為是在“正德”的統(tǒng)率下解決“立制”的問題。儒家的經(jīng)書之所以講上古歷史是從堯舜講起,就是因為堯舜“克明俊德”“克諧以孝”,由此樹立了“內(nèi)圣外王”的典范。近年出土的郭店竹簡《唐虞之道》,以及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中的《子羔》和《容成氏》,都高度肯定了堯舜禪讓,而對夏以后的世襲傳子持批評的觀點。
從堯舜禪讓到夏商周三代的“世及以為禮”(“世”是父子相繼,“及”是兄終弟及),是中國上古歷史在“立制”上的一次“大變局”。在堯舜禪讓之后,便是夏商周的君主(天子和諸侯國君)世襲且各級官員也“世卿世祿”的封建制,其制度上的完善是在西周時期,此即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所說周人的“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等等。西周的“立制”是以“親親、尊尊”的宗法道德為統(tǒng)率,而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天子式微,諸侯力政,攻伐不止,“親親、尊尊”受到了“禮崩樂壞”的挑戰(zhàn)。到了戰(zhàn)國中期,儒、法兩家分別提出了兩種不同的重新統(tǒng)一天下的路線:一種是孟子提出的以王道之“仁政”而統(tǒng)一天下,另一種是商鞅變法所實施的加強君主集權,驅民耕戰(zhàn),依靠富國強兵的實力和暴力來統(tǒng)一天下。前者抱有“得民心者得天下”“仁者無敵”的道德理想主義信念,而后者更追求“因時而變法”“當今爭于氣力”的速見成效。歷史的現(xiàn)實是法家得勢,在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便把秦國君主集權的郡縣制普及到全國,于是“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秦王朝奉行“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背離了中國文化崇尚道德的大傳統(tǒng),很快就激化了各種社會矛盾,乃至秦祚短促,二世而亡。
清代的史學家趙翼曾稱“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廿二史札記》卷二)。這個“變局”從官制上說,就是從以前的“世卿世祿”改變?yōu)?ldquo;布衣將相”之局;而其所以有這一官制的變化,根本的原因還在于政治制度從以前的封建制改變?yōu)榫骷瘷嗟目たh制。漢朝在政治制度上是繼承了“秦制”,而在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上則逐漸完成了儒家文化與“漢承秦制”的整合,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使儒學上升為“獨尊”的意識形態(tài)。秦漢間在治國理念上的重大轉型就是以儒家的“任德而不任刑”或“德主刑輔”取代了法家的“任刑而不任德”,由此才有了漢朝及以后歷代王朝能較持續(xù)地穩(wěn)定發(fā)展。當然,君主集權制度有其不能克服的弊病,一個王朝無論持續(xù)長短,其最終是走向腐敗,從而激化社會矛盾,引發(fā)政治危機,于是中國歷史出現(xiàn)“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治亂循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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