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的內在性還反映在禮與理、禮與情之間的關系。拿禮與情的關系來說,現(xiàn)代以來,許多人習慣將“禮”與“情”對立起來,認為“禮”是無情的、甚至是滅絕人性的。我們看曹禺的 《雷雨》,巴金的 《家》、 《春》、 《秋》,都飽含著一種控訴,指斥社會、家庭里面的禮教都是吃人的,是吞噬人情和人性的。其實,歷史上一開始并不是這樣認為的。司馬遷就強調“緣人情而制禮”,禮是依據(jù)情而制定出來的,禮不過是情的一種外化和展開。歷史上,禮和樂又聯(lián)系在一起。有的時候是用禮來支撐樂,有的時候是用樂來支撐禮。古人說的“凡聲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撥人之心也厚”,就是關于樂對禮的作用的表述。通過有情的聲音進入你的內心,撥動你的心弦,形成一種內在的作用和影響。
儒家也好,儒家禮文化也好,對于歷史,我們追究的是它本來的一種狀態(tài); 對未來,它則會有一些是屬于填充項,是有待填進去的,是開放的。當然,也應該有一些基本的前提和原則。因為禮有其內在性和外在性,所以我覺得這個填充項的實現(xiàn)是有可能的。既然它是一些“理”、“義”、“情”,我們就完全可以根據(jù)今天的理、義、情,來加以傳承、改造、發(fā)展。
禮的價值與功能
今天強調建設法治社會,但單單靠法律是不夠的。如果大家都“穿上法律的盔甲”,即使這個社會法制健全,它仍然是一個冷冰冰的社會。這就需要我們進入社會的構造和運作機制加以研究
剛才講到禮的制度化的時候,說到在國家制度的層面,西晉以后形成頒訂“五禮”的傳統(tǒng)。其實到了宋代以后,一些個人包括民間人士也參與到制禮的行為中,而且在他們所制的禮中,有些得到了國家的認可,甚至編入了國家的禮典。
比如說《朱子家禮》。朱子,即朱熹。這部書的作者究竟是誰,是否就是朱熹,清朝時曾有較大爭議。可最近20多年來,一些研究者重新論證它就是朱熹寫的。
朱熹寫有一個《家禮序》,里面有些文字讀起來很有意味,如“三代之際,禮經備矣,然其存于今者,宮廬器服之制,出入起居之節(jié),皆已不宜于世。世之君子雖或酌以古今之變,更為一時之法,然亦或詳或略,無所折中,至或遺其本而務其末,緩于實而急于文。自有志好禮之士,猶或不能舉其要,而困于貧窶者,尤患其終不能有以及于禮也。”大意是,禮經里面?zhèn)飨聛淼闹贫却蠖嘁呀洸贿m應于今天了。雖然很多人想變通,使它和現(xiàn)在的生活更接近,但都做得不夠好。所以,他有志于此,寫成《家禮》。這部《家禮》是貼近他當時那個年代具體情況的,既符合傳統(tǒng),又可行、可用,是改良后的禮。這部書后來得到國家的認可,成為國家禮制的一個部分,廣泛流傳于民間。
其實,我們當下的感受和朱熹當時的感受很相似、很接近。在朱熹之前,司馬光寫過一部書叫《司馬氏書儀》?!吨熳蛹叶Y》就是在《司馬氏書儀》的基礎上把古代的禮儀進一步簡化和優(yōu)化。《司馬氏書儀》的影響力不夠大,而改良以后的《朱子家禮》逐步普及、廣為流傳,到了明清,幾乎家喻戶曉。一些地方每戶人家基本上都置備一冊。如果沒有這么一本書,你就不懂得如何正確地開展社會交往和應對,不懂得婚喪嫁娶葬祭,你就“行為失據(jù)”了,而我們現(xiàn)在的國人似乎再一次走到了“行為失據(jù)”的年代。
不知大家有沒有感覺,現(xiàn)在不要說遇到紅白喜事之類,就連一般的人際交往,都極其需要有“據(jù)”可依。中國經濟崛起、物質生活條件改善后,相形之下,精神生活包括行為文明卻陷入了困頓的局面。例如,很多媒體一直在報道,中國人在境外旅游中有不文明、不雅觀的行為。這就是一種“行為失據(jù)”。所以,我讀前述《朱子家禮》的自序,就感受到我們今天似乎又遭遇到相似的尷尬和困局。因為這樣的原因,當時的“司馬光”、“朱熹”們就開始說禮、制禮,現(xiàn)在也是,跨越年代我們看到有很大的相似性。
這里面有很多東西可以分析,其中一點與身份認同、文化認同的危機有關。比如,那時司馬光和朱熹都發(fā)現(xiàn)、看到了這種認同危機,其挑戰(zhàn)主要來自佛道和一些少數(shù)民族文化?!端抉R氏書儀》、《朱子家禮》都講到了“深衣”(古代衣、裳是分開的,制作深衣,需要將衣裳先上、下分裁后,再加以連屬)、“冠禮”。司馬光和朱熹都穿過深衣,盡管不被人理解,甚至還遭譏評。為什么要制定深衣制度,并倡導穿深衣呢?一是因為深衣之制包含了很多儒家的觀念,二是服飾問題上體現(xiàn)著“夷夏之辨”。朱熹曾感嘆當時流行的都是“胡服”、“戎服”。這與現(xiàn)下一些提倡漢服的人士的說辭,就有相近之處。循此,可以來認識禮的價值和功能。
近代以來,關于禮的價值和功能,有很多批評,講“禮”是糟粕,很不好的東西。比如,認為“禮”講等級、尊卑、親疏。我們今天建設一個民主的社會,還能接納這些“禮”嗎?毫無疑問,我們承認儒家思想里確實有許多不適宜于今天的東西,需要批判和丟棄。但我覺得,對待傳統(tǒng),對待儒家,需要有全面的看法,至少要有兩種態(tài)度互補、結合:一種是批判的態(tài)度,一種是同情理解的態(tài)度。這兩種態(tài)度都不可或缺。當然,在認可禮的正面價值時,也不要忘了它還有反面的作用。這才有利于形成文化上的“自知之明”。
我們分析禮的價值和功能時,要嘗試深入到兩個方面。第一是人性。有一年“三月三”上巳節(jié)時,復旦燕園里上演了一場著古裝的活動。后來我在網絡上看到有評論說:“美麗的三月總是需要某種儀式來記住,于是便有了復旦上巳節(jié)。”這多少透視到了人性。第二是社會。我們要深入到社會的構造,以及社會的運作中,去分析禮的價值和功能。
比如,今天強調建設法治社會,但單單靠法律是不夠的。幾年前,有一名產婦因她未婚的“丈夫”拒絕在手術書上簽字,結果死了。醫(yī)院說自己沒責任,誰都說自己沒責任。在這個悲劇中,在法律的層面上,似乎大家都在照章辦事,都無可指責。但如果大家都“穿上法律的盔甲”,即使這個社會法制健全,它仍然是一個冷冰冰的社會。那它缺少什么呢?這就需要我們進入社會的構造和運作機制加以研究。從這些層面,可以加深對傳統(tǒng)禮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和意義的認識,找尋到有益的資源。
剛才我說,對未來,儒家也好,儒家禮文化也好,會是一個“填充項”,但它也不是隨意填充的。一方面,我們要給它自由的空間;另一方面,又絕不能是任意的,而是有前提的。例如,首先,它要與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基本理念和原則相適應。還有,要區(qū)分公權力和私領域的不同特性。比如,對于私領域的“漢服”和行古禮現(xiàn)象,完全可順其自然,只要不違法、不侵害他人。但是,如果涉及公權力,比如,用公權力來推動類似禮儀的建設,就要千萬謹慎了。
過往的100年里,洶涌的“反傳統(tǒng)”思潮讓中國人習慣性地反叛傳統(tǒng)、疏離傳統(tǒng)。在歷史的這一頁已經翻過去的今天,我們需要作新的觀察和思考。今天的講座就是想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和大家一起觀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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