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公文都是板著臉說話的,不僅格式固定死板,而且用語也講究規(guī)范,整個就是一副嚴肅的面孔,甚至通篇都是官話套話,既無情趣,也乏生氣。秘書們辛辛苦苦寫出來的長篇大論,其命運多半是:用完了,歸檔了,時過境遷即無價值,誰還有興趣再去翻閱它們,更不要說像文學作品一樣讓人欣賞借鑒了。其實這是一種偏見,至少是一種誤解。不要說古代許多公文都是文章名篇,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僅讀讀下面那幾個批文故事(批示是公文的一個種類),你也許就會承認:不論是現(xiàn)代的公文,還是古代的公文,確實不乏言簡意賅、頗有文采、文意俱佳、擲地有聲之作,它們真的并非都了無生趣。
(一)
蘇軾一生雖然歷經(jīng)坎坷,多災多難,但畢竟還是活到了六十五歲。這個年紀,在如今當然說不上很大,但在古代,卻算得上是高壽了。蘇軾有如此高壽,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那樂觀、風趣、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他生性幽默,愛與人開玩笑,總能以“笑”和“樂”來對待生活中的一切。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國文人的幽默史。
蘇軾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個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他的幽默和樂天精神無處不表現(xiàn)出來。對常人來講,貶官無疑是件痛苦的事,而多次貶官的蘇軾每次都能苦中生樂,活得飄逸瀟灑。元豐二年(1079),蘇軾改任湖州知州,到任不久,即因“烏臺詩案”而被捕。在被押往京城審理時,親友們哭泣送別,相對無語。在這種前途未卜的生死關頭,蘇軾卻給大家講了一個很可笑的故事:宋真宗東封泰山后,到處尋訪天下的隱士,有一個叫楊樸的,頗有詩名,可召見之后,他卻說自己不會做詩。宋真宗問他:“臨行的時候,可有人寫詩送你?”楊樸回答:“只有我的小妾送了一首:‘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東坡志林》卷二,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頁)真宗聽了大笑,當即放他歸隱山林。說到這里,蘇軾用眼看著小妾說:你難道不能學學楊樸的小妾,也寫首詩送我嗎?蘇軾把這個故事一說,送行的人就破涕為笑了。 蘇軾本質(zhì)上雖然是個文人,但他首先是個官。他幾乎做了一輩子的官。在人們的印象中,做官不論大小,總是最嚴肅的。但蘇軾做官時也忘不了開玩笑。他不但喜歡給同事們起綽號,而且在處理政務批復公文時,也不忘“幽默”一下。 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蘇軾官至太常博士,攝開封府推官。當時正值王安石推行新法,由于政見不同,得罪了王安石,此后數(shù)年蘇軾不得不出任地方官職,開始為杭州通判,后來先后出任密州、徐州和湖州知州。 就在蘇軾即將離開杭州去密州(今山東諸城)任職之前,有一位別號“九尾野狐”的營妓向官府提出申請,以自己年老色衰為由,請求脫離營妓名籍,成為良家婦女。營妓是古代娼妓之一種。唐宋時,娼妓是官府經(jīng)營的事業(yè),在唐代或隸屬教坊,或隸屬軍營;宋代則分屬“州郡”和“軍營”,其身份列入另冊,如想脫離娼妓名籍,可由本人提出申請。唐宋時的娼妓可大致分為這樣幾種:宮妓,其主要職責是在皇家舉行的各種節(jié)日慶典以及盛會之類的活動上演出,并為帝王提供各種娛樂;營妓,又稱之為軍妓,在軍隊為將士們提供娛樂;官妓,指的是那些列入地方官家樂籍也就是教坊(梨園)并在官府舉辦的各式各樣活動及宴會上表演歌舞音樂的藝人;家妓,是指養(yǎng)在家中能歌善舞、擅長音樂雜藝的美貌女子。由此可見,娼妓并非全是賣身的妓女,如宋朝法律明確規(guī)定,官妓只準“歌舞佐酒”,不準“私侍枕席”,出賣肉體是違法的。蘇軾當時只是杭州的臨時負責人,新領導馬上就會到任,他本來完全可以把此事推給新領導處理,但他是個樂天派,喜歡開玩笑,看到這份有趣的請示后,提起筆來就批示道:“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同意其從良的請求。這里的“五日京兆”是用了西漢京兆尹張敞的故事:因受一個案子的牽連,張敞被人彈劾,即將去職。就在這個時候,張敞命令其部下絮舜去查辦一個案件,絮舜卻說:你只能做五天的京兆尹了,我為什么還要聽你的話?就私自回家睡覺去了。張敞非常生氣,馬上派人將絮舜拘押起來,說:五日京兆又怎么樣?說完就把絮舜殺了(《漢書·張敞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23頁)。蘇軾在這里引用這個典故,是說我雖然是個臨時負責人并即將去職,但還是有權批準你的從良請求的。這個批示確實非常有趣。 更有趣的是,別號“九尾野狐”的請示剛剛批下去,差不多同樣內(nèi)容的另一份請示馬上又遞到了蘇軾這位代理官員的手上。這回提出從良嫁人請求的營妓名叫周生,是當時杭州城長得最漂亮技藝也最佳的營妓。如果說,人老色衰的“九尾野狐”要走,蘇軾可以不留,那么,要放走色藝俱佳的周生,蘇軾就不得不認真考慮考慮了,因為周生是業(yè)務骨干,是臺柱子,杭州城每次搞大型演出活動,都得靠她撐臺面,這樣的人才,怎么能夠隨便放走呢?所以蘇軾在她的請示上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雖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歐陽修:《澠水燕談錄》卷十,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26頁)。 一判從良,脫離營籍;一判不允,仍操舊業(yè),這本來就要讓人笑破肚皮,更好笑的還是蘇軾在批示中引用的這兩個典故,真是太幽默太風趣了!
“慕周南之化”典出《詩經(jīng)·周南·關雎》:“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空冀北之群”典出韓愈《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比喻有才能的人遇到知己而得到提拔,成語“群空冀北”就由此而來。蘇軾巧妙地借用這兩個典故,是說周生追求美好幸福的婚姻生活,精神固然可嘉;但像你這種色藝俱佳的歌舞女郎,是難得的人才,似乎不應該這么早就脫離營妓名籍、從良嫁人。再說,放你走了,杭州的藝術團體以后就缺少能夠撐臺面的藝人,所以我不宜批準你的請求,請你原諒和理解。 蘇軾的批示,既幽默風趣,又合情合理;既充滿人情味,又不失原則分寸,難怪歐陽修要說他“敏捷善謔如此(蘇軾真是文思敏捷、善于開玩笑)”(歐陽修:《澠水燕談錄》卷十,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26頁)。另外,從蘇軾的這兩份批示中也可以知道,唐宋時的地方官員,手上握有隨意處置娼妓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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