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研究國家問題時,首先有一個重要的自我規(guī)定: 其任務旨趣是揭示應當怎樣認識國家,而不是教導國家應當怎樣。黑格爾這一思想對于我們認識平等問題,同樣富有啟迪性。以何種方法、何種價值立場認識“平等”問題,直接決定了對“平等”具體內容認識的真理性與否。
基于具有時代精神的現(xiàn)代價值立場,既是我們認識當今社會平等問題的基本價值立場,又是基本方法論。當今中國平等問題的提出,直接源起于嚴重的社會財富分配兩極分化與社會身份歧視,但在根本上卻是社會成員的平等權利問題。迄今為止,我們還不能說已經真正確立起現(xiàn)代意義上的“平等”價值精神及其文化類型。
一 作為現(xiàn)代價值的“平等”
平等作為一種價值訴求,是對不平等現(xiàn)實的反思性把握。所謂“反思性把握”是指平等的價值訴求是對不平等現(xiàn)實的否定性反映,是不平等現(xiàn)實在觀念中的克服。這意味著,平等的價值訴求有兩個基本前提: 其一,存在著不平等社會關系; 其二,對這種不平等社會關系的自覺意識,且這種自覺意識總是以某種正義的價值理念為基礎,并指向對不平等現(xiàn)實的改變。
人類社會不可能徹底擺脫不平等,任何不平等現(xiàn)象存在本身,就構成平等價值存在的理由與根據。正是在此意義上,平等是人類永恒價值訴求之一。不過,值得注意的是: 第一,平等的這種永恒、絕對性,是相對中的絕對。就其形式言,是絕對、永恒,就其質料言,則是相對。平等價值的永恒性在于自身的內在自我否定性,以及由自我否定性所規(guī)定了的無限開放性。任何平等價值訴求的內容總是具體的,總是對既有不平等現(xiàn)實的一種否定。對任何具體不平等的克服,總是平等的某種實現(xiàn)。某種具體平等價值訴求的實現(xiàn),同時就意味著某種新的不平等出現(xiàn)的可能,進而提出了新的平等價值訴求。人類追求平等的過程,就是追求文明進步的過程。正是在此意義上,平等價值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的精神動力。
第二,平等的歷史性。任何平等價值訴求總是具體的,總是某種特定社會關系的具體反映。具體社會關系、以及在特定社會關系中所形成的特定社會文化價值觀念,構成了平等價值的具體內容。這是平等價值的歷史性。平等價值的永恒性、絕對性,存在于歷史性、特殊性之中。正是在此意義上,一方面,不能空洞地談論平等,不能在普遍與特殊割裂的立場上把握平等; 另一方面,既不能以平等內容的具體性為理由,粗暴地否定平等的永恒目的性,也不能以平等的一般價值目的性為理由,無視對平等的具體社會關系內容做具體分析。當我們講平等價值的普遍性、永恒性時,旨在揭示平等價值追求的永恒正當性,它是引領我們追求文明進步的心靈燈塔。當我們講平等價值的歷史性、具體性、特殊性時,旨在揭示平等價值的當下具體內容。平等價值的具體歷史性,決定了人類平等價值觀念的歷史時代性,不能離開社會歷史空洞談論平等。
古代有古代的平等,現(xiàn)代有現(xiàn)代的平等。古代是等級平等,現(xiàn)代是普遍平等。所謂等級平等,是指社會被分為不同等級,同一等級內有平等,不同等級間無平等; 是部分人( 嚴格地說是少數(shù)人) 的平等,而非普遍平等。所謂普遍平等,是人類學意義上的,指每一個人作為人存在都是平等的。人類現(xiàn)代意義上的平等,首先出現(xiàn)在歐洲。
在歐洲,平等作為一種現(xiàn)代價值,伴隨著自由精神的覺醒而出現(xiàn),并為盧梭較早明確提出。通過法國大革命,平等與自由、博愛一道,被確立為社會的普遍價值原則與信仰。盡管現(xiàn)在我們對“平等”有諸多理解,但是在近代,當法國大革命提出“自由、平等、博愛”這三個“神圣”概念時,其內容卻是極其簡潔明了: 否定宗法等級制及其特權,追求“人類平等”或普遍平等。它所指向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人格平等,每一個人的平等自由權利。正如勒魯曾指出的那樣,宗法等級制是那個時代的特點,以家庭等級、國家等級、財產等級等為基本內容的等級制,無所不在。家庭關系、國家關系、財產關系,原本是人類文明生活過程中的產物,但是在相當長時間內卻成了奴役人類的三種形式。人類要擺脫受奴役狀況,首先就得打碎等級制的不平等枷鎖。法國大革命所確立的自由、平等、博愛價值,三為一體。自由指行動的權利,使人生存; 博愛是“公民感情”,“人的本性”; 平等則是“人人都應該有自由的權利”,人與人之間平等相處。沒有自由,就沒有博愛與平等,同樣,沒有平等與博愛,亦沒有自由。每個人平等的自由權利、人格尊嚴及其獨特價值,這是平等作為現(xiàn)代價值精神的核心內容。只有在自由權利基礎之上,現(xiàn)代平等價值才是可以被理解的。
平等的核心是權利平等。如果說平等自身是有諸多內容構成的豐富結構體系,那么,權利平等則是此結構中的拱頂石。權利平等亦是人類學普遍意義上的,即,每一個人只要作為人存在就擁有平等的權利。權利平等既是現(xiàn)代社會區(qū)別以往社會的根本點,也是現(xiàn)代社會的奠基石。羅爾斯關于政治正義的思考,正是奠基于平等的基本自由權利。
康德、黑格爾這樣一些在歐洲乃至整個人類思想史上留下重要影響的思想家,曾在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不約而同地提出“法權人格”思想,并通過“法權人格”對人類自由及其秩序做了系統(tǒng)深刻的揭示。如何解釋這一現(xiàn)象? 能夠對此做出合理解釋的只能是: 平等自由權利是人類現(xiàn)代社會的奠基石; 西歐諸民族通過爭取在法律上廢除宗法身份等級特權制,尋得走向平等自由權利的大道; 平等自由權利如果不能上升為法律并通過法律得到有效保護,如果不能在法律上廢除等級特權,如果不能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則是空幻的; 平等自由權利須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每一方面。作為現(xiàn)代價值精神的平等,首先是法權意義上的,是如康德、黑格爾所說的“法權人格”平等。在此基礎之上,平等進一步具體拓展為政治、經濟、社會等多方面內容。把握平等價值訴求,首先是法權人格平等。在法權人格平等基礎之上,政治平等、經濟平等、社會平等才是可理解的,并可能是真實的。
無論怎樣,一旦對平等價值的思考由形式進入質料,由抽象一般進入具體特殊,總會面臨“誰之平等”、“何種平等”的詰問。對此,可能會有諸多具體回答,然而,正是普遍平等、法權平等為此類具體思考奠定了現(xiàn)代價值基礎,并提供可以對話共識的基本價值框架。這些具體平等,總是平等自由權利、平等人格及其尊嚴這類普遍平等價值的具體呈現(xiàn)。如此,關于現(xiàn)代平等的具體論爭才是可理解、可對話的。
自由與平等之爭,是當代西方發(fā)達國家的重要理論問題之一。應當準確理解這種理論紛爭的真實內容,并清晰理解與區(qū)別兩個有重大差別的平等概念層次,避免將兩種不同層次的平等混為一談。當代西方理論界自由與平等之爭中的“平等”,并非前述平等自由權利、平等法權人格意義上的平等,而是由此派生出的關于社會福利與國家權能及其范圍意義上的。就歐美發(fā)達國家的實踐而言,政治正義實踐過程中“平等”問題的重要內容之一,是國家在財富分配中的矯正正義職責,以及國家公權力大小及其合理性限度問題。它們有不言而喻的前提: 每一個人的平等自由權利; 國家是公器,國家權力系人民所賦; 人民對國家權力持強烈的警惕態(tài)度,始終要將其置于鐵籠之中以便有效監(jiān)管。平等,在發(fā)達國家作為社會主題,主要是在社會福利及其程度的意義上被提出,其指向是縮小社會財富分配中的貧富差別。表現(xiàn)在理論形態(tài)上,就是時下所謂自由與平等,或效率與公平( 平等) 的分歧。在此,即使是那些秉持自由主義立場者,也是以承認平等的基本自由權利、人格尊嚴等基本價值為前提。他們的分歧、對立,并不是平等的基本自由權利、人格尊嚴,而是政府權力大小及其合理性邊界。
民主主義與自由主義是當代西方的兩股主要思潮。這兩股思潮圍繞著國家權力作用取兩種不同的立場,分別主張“守夜人”式的小政府與國家在財富分配中應有所作用的立場,表現(xiàn)在理論形態(tài)上,就是人們時下所熟悉的“平等”與“自由”之爭。羅爾斯《正義論》所做工作正是對此的自覺理論表達。羅爾斯試圖在自由權利基礎之上探索協(xié)調自由與平等的關系。盡管羅爾斯的思想受到諾齊克等的批評,但必須注意的是: 諾齊克的批評是在羅爾斯平等基本自由權利這一基本價值立場基礎之上的批評,他們之間的分歧是同一家族內部的具體分歧,是在承認并實現(xiàn)了平等的基本自由權利基礎之上的分歧。西方發(fā)達民族經過啟蒙運動,經過數(shù)百年來自內部批判的推動,平等法權人格、基本自由權利已成為社會的基本價值信念與常識。他們所追求的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確立平等法權人格、平等基本自由權利,而是這種平等法權人格、基本自由權利在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實現(xiàn),以及諸自由權利間的具體協(xié)調。當代西方思想理論界與實踐活動中的自由與平等之爭,只不過是現(xiàn)代價值立場基礎之上對某一具體問題的具體分歧,且分歧雙方的基礎、價值指向、乃至所要維護的基本價值,均是平等法權人格、基本自由權利這一更為根本的“平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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