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土耳其模式是長期歷史發(fā)展基礎上形成的，包含政治上民主制度與伊斯蘭教成功的嫁接，經濟多元化和積極融入區(qū)域及世界經濟，同時致力于平衡外交，適時追求具有全球抱負的區(qū)域領袖政治理想等三方面的主要內涵。政、教分離的世俗主義傳統(tǒng)，與西方長期的制度性聯(lián)系，以及堅持政治、經濟、社會改革是土耳其模式的三根支柱。土耳其模式尚未完善，機遇和風險同在。土耳其模式的走向不但對土耳其、中東北非有重要意義，而且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關鍵詞： 土耳其模式 正義和發(fā)展黨 改革 民主 現(xiàn)代性

中東大變局經過一年多的持續(xù)發(fā)酵和演進，其內在的特質及對區(qū)域和世界的影響正在顯現(xiàn)，“土耳其模式”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模式/模板”成為討論土耳其在變動秩序中不變的主題。阿拉伯諸國未來發(fā)展道路的選擇需要借鑒的模板，土耳其現(xiàn)代化道路因此受到阿拉伯民眾的關注。這是爭做地緣政治領袖，在國際事務中凸顯影響的良機，土耳其亦當仁不讓地致力于推廣該模式。西方急于從深層次上解決伊斯蘭恐怖主義，急于向中東人民證明接受民主、現(xiàn)代性的標準將帶來豐厚回報，以此鞏固在中東的利益，因而也樂見其成?；谝陨显?，土耳其模式的影響正在擴大。

一 關于土耳其模式的爭論

作為一個中等規(guī)模國家相對成功的發(fā)展道路，土耳其模式在學界和政界引發(fā)了爭論，核心聚焦于三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問題： 什么是土耳其模式，它在中東大變局中得到推崇的原因及其適用性問題。

( 一) 什么是土耳其模式

本文在梳理中東動蕩以來關于土耳其模式的爭論后認為，學界對土耳其模式的由來和內涵這兩個無法剝離的因素，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概而言之有三種主要觀點。

( 1) 土耳其模式是長期歷史發(fā)展的產物

休·波普( Hugh Pope) 坦言，作為現(xiàn)代化發(fā)動機的土耳其模式像土耳其一樣難以定義，也難以將其納入某一區(qū)域或者意識形態(tài)。土耳其已經遠離好戰(zhàn)的軍方領導下之貧窮、內向、西方的傀儡和遠親等拙劣形象，也遺棄了冷戰(zhàn)時代西方代言人的標簽，轉而成為商業(yè)良港和區(qū)域經濟的發(fā)動機，而這一切關鍵性成就都是威權主義、軍事主義、國家主義、伊斯蘭主義和民族主義粗糙平衡的產物。休·波普傾向于認為土耳其模式是歷史長期發(fā)展的矛盾復合體，土耳其民主雖然粗糙和不成熟，卻是伊斯蘭世界最發(fā)達的民主制度。

中國學者王林聰和昝濤也認為，土耳其模式是長期歷史發(fā)展的產物，先后存在兩個不同版本。王林聰認為，舊版本是凱末爾時代的世俗威權政治作用下的土耳其模式，新版本則是埃爾多安時代的教俗力量作用下的產物。昝濤將土耳其模式劃分為兩個階段/形態(tài)： 一是凱末爾主義的激進世俗化； 二是以世俗民主制度為基礎的溫和伊斯蘭主義。兩位學者都強調教俗力量博弈在土耳其模式形成過程中的核心作用。同是強調長期歷史發(fā)展的產物，王林聰和昝濤注意到其中的斷裂，休·波普則更注重延續(xù)性。

( 2) 土耳其模式即正義發(fā)展黨模式

阿爾珀·德德( Alper Y． Dede) 將土耳其模式界定為正義發(fā)展黨執(zhí)政以來的發(fā)展道路，它建立在三根支柱之上： 正發(fā)黨與伊斯蘭教自下而上的公民的、寬容的聯(lián)系，區(qū)別于極端伊斯蘭教自上而下的革命的模式； 堅持市場導向催生的經濟發(fā)展的張力； 包括經濟成功、新生的保守的商業(yè)階層在內的軟權力。這三個方面主要得益于正發(fā)黨執(zhí)政以來民主進程的提速，迥異于世俗和威權的凱末爾主義。相對而言，阿拉伯世界更傾向于認同該觀點，如突尼斯的復興黨將土耳其模式等同于 2002 年以來正發(fā)黨的崛起，核心是伊斯蘭主義和民主的結合在一個激進世俗主義國家中獲得合法地位。

大多數(shù)阿拉伯民眾將土耳其模式歸結為正發(fā)黨領導下的虔誠的穆斯林、民主的政府和成功的經濟三者的混合物。該觀點突出了正發(fā)黨執(zhí)政以來的作用，但它最大的問題是割斷了歷史。

( 3) 與西方的制度性聯(lián)系成就了土耳其模式

華盛頓中東研究所土耳其中心主任格尼爾·托爾( Gonul Tol) 認為，土耳其模式源于與西方的制度性聯(lián)系。她認為，伊朗、蘇丹、阿富汗的經驗證明了伊斯蘭主義的失敗； 以“六日戰(zhàn)爭”和 1978 年“戴維營協(xié)定”為主要標志，泛阿拉伯主義也宣告破產。土耳其模式兼顧了區(qū)域和全球、神圣和世俗、伊斯蘭教和政治以及理性和道德倫理這四對關系之間的平衡，是全球理念、地區(qū)特性和實際國情相結合之典范。土耳其溫和的伊斯蘭教為社會提供了新的公共倫理，為不同身份的認同留下生存空間，它與西方的啟蒙思想和伊斯蘭世界的伊斯蘭主義保持著對等距離，因而為中東在伊斯蘭主義和泛阿拉伯主義之外提供了新的最佳選擇。這種觀點強調了土耳其模式與西方制度性聯(lián)系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一般而言，這種觀點更為西方政治家和學者所青睞。

( 二) 中東大變局以來土耳其模式得到熱議和推崇的原因

土耳其模式之前也曾受到推崇，然而并未開花結果。伊朗、阿富汗、埃及和伊拉克民族主義領袖曾學習凱末爾時代改革和國家建設的經驗。上世紀 90 年代誕生的高加索和中亞幾個突厥國家曾熱議土耳其的現(xiàn)代化道路，尤其強調世俗主義在現(xiàn)代化中的重要性。“9·11”事件后，布什時代的“反恐戰(zhàn)爭”需要伊斯蘭教與民主相容的模板，土耳其無可爭議地成為首選，這成為土耳其模式的第三個變種?，F(xiàn)在所謂的土耳其模式就是新的變種。

凱末爾·基里什( Kemal Kirisci) 用“民主示范效應”概括了土耳其模式再次被推到國際舞臺前沿的原因：“貿易強國”帶給阿拉伯國家商業(yè)機會、貿易和投資； 新外交塑造了土耳其在區(qū)域的正面形象； 前進中的土耳其民主，與西方民主相比，可以消除阿拉伯民眾的鴻溝感、等級感，使得民主制度既可望也可及。凱末爾·基里什推出的是一個立體的土耳其模式，強調政治、經濟和外交的相互作用與影響，強調阿拉伯社會對土耳其模式的需要，這恰恰是該模式再次得到熱議和推崇的主因。

( 三) 土耳其模式的適用性問題

適用性，實質上是能否復制的問題。學界關于土耳其經濟模式的可借鑒性沒有太多異議，阿拉伯國家可以向土耳其學習如何從國家主導型經濟轉向市場主導型。而土耳其民主化道路被認為具有獨特性和不可復制性。

( 1) 土耳其模式不可復制

休·波普將土耳其模式難以復制的理由概括為： 第一，伊斯蘭教受到各種緩和因素的影響( 與伊斯蘭教的草根聯(lián)系、正發(fā)黨的選民基礎) ，尤其是 20 世紀 80年代厄扎爾的自由化動議( 主要是經濟上的) ； 厄扎爾時代培養(yǎng)的商人成為正發(fā)黨的中堅力量，他們保守且支持競爭和出口導向型經濟，緩和或弱化了極端的宗教意識形態(tài)； 第二，90 多年的和平局面； 第三，申請入盟推動的改革； 第四，經濟更加多元化和更加開放； 第五，建立在奧斯曼帝國，甚至是拜占庭帝國基礎之上，如此悠久的歷史只有埃及和伊朗可與之比肩。阿爾珀·德德強調“正發(fā)黨模式”的伊斯蘭主義長期受到各種緩和因素的作用，正發(fā)黨與保守的商業(yè)階層之間的富有活力的聯(lián)系，為大多數(shù)阿拉伯國家所不具備。正發(fā)黨繼承了厄爾巴坎繁榮黨的政治遺產，這也為阿拉伯國家的政黨所欠缺，因而它們難以仿效土耳其模式。

伯納得·劉易斯在 90 年代指出，沒有被殖民經歷； 自主選擇并漸進推行民主； 長期的西化經歷； 市民社會的長足發(fā)展，是土耳其產生民主并區(qū)別于伊斯蘭國家的主要原因。王林聰也認為土耳其模式乃獨特歷史的產物，難以被復制。

這種觀點強調土耳其歷史和發(fā)展道路具有獨特性和唯一性，因而土耳其模式只能是土耳其的，其他國家無法復制，明智之舉是發(fā)展出自己的模式。比較而言，吉汗·圖加爾( Cihan Tugal) 的觀點并非如此絕對。他將土耳其定義為美國化的伊斯蘭國家，認為流動的階級力量、國家結構和文化傳統(tǒng)三者之間特定的結合和作用，使得土耳其模式的可復制性尚待觀察。

( 2) 土耳其模式可以復制

這一觀點從世俗主義和伊斯蘭主義、民主和伊斯蘭教、區(qū)域與全球這三對關系出發(fā)，強調土耳其模式是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統(tǒng)一，具有可復制性。格尼爾·托爾指出，土耳其的重要性不在于它是地區(qū)沖突的調停者，而在于它為后意識形態(tài)下中東地區(qū)的沖突指明了方向。土耳其的現(xiàn)代化以伊斯蘭教和世俗主義相互影響為基礎，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這種民主化模式既與區(qū)域文化有著有機聯(lián)系，又與全球規(guī)范和理念相匹配。阿拉伯世界需求的國家、社會以及公共文化和倫理之間的新社會契約，可從土耳其獲得。正如亨廷頓所謂之“示范效應”一樣，土耳其由于與中東北非國家居于同一區(qū)域，又具有文化上的同源性，以及政治、經濟發(fā)展水平的可比性，再加上土耳其民主自身的缺陷性使得該模式具有可學習性。這些觀點傾向于強調土耳其模式是普世性的民主和伊斯蘭教這一特定宗教相嫁接的范例，可以從特殊上升到普遍，因而具備了可復制性。

阿拉伯民眾也傾向于認同土耳其模式的可復制性。土耳其經濟和社會研究基金( TESEV) 2010 年 3 月公布的民調顯示，61%的受訪者認為土耳其可以成為阿拉伯國家的模板。75% 的民眾認為土耳其是伊斯蘭教和民主相得益彰的案例。經濟和社會研究基金 2011 年 2 月公布的民調顯示，66% 的民眾贊同土耳其模式，將該模式概括為穆斯林身份、土耳其的經濟實力和民主制度。經濟和社會研究基金 2011 年 5 月公布的民調顯示，82%的民眾認為土耳其經驗可形成文化模式，80%認為可成為經濟模式，72%認為可成為政治模板。

學界關于土耳其模式的內涵，尤其是它面臨的機遇、挑戰(zhàn)以及蘊藏其中的意義，闡釋并不充分。國內學術界對于新舊土耳其模式之間的邏輯關系，外力在土耳其模式形成中的特殊作用，以及外交在土耳其模式中是否應有一席之地，尚存爭議。本文首先梳理土耳其模式的內涵和支柱，接著討論土耳其模式的機遇、挑戰(zhàn)和意義，以有助于學界更全面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