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9月,中日兩國正式恢復邦交關系。40年來,兩國的友好合作碩果累累,成就斐然,特別是經(jīng)濟、文化領域交流合作的深度和廣度,更是超過了 歷史上的任何時期。然而在另一方面,與中日復交后的前20年相比,后20年兩國政治層面上的磕磕絆絆,地緣安全領域的相互防范、牽制和反制,歷史認識及領 土、領海爭議等橫亙在兩國間極易刺激民眾神經(jīng)的若干敏感問題,短期內(nèi)看不出從根本上解決的希望,兩國民眾的相互認知和互信度,也已下滑到堪憂的狀態(tài)。從這 個意義上說,構建長期穩(wěn)定、良性互動的中日關系,中日雙方需要付出艱苦的努力,所謂“路漫漫其修遠”。
中日兩國一衣帶水,相互交往已有超過兩千年的悠久歷史。古人云:“疑今者,察之古;不知來者,視之往。”兩千年的中日關系究竟是怎樣走過來的,留給世人的經(jīng)驗教訓是什么?今天的中日關系處在什么歷史位置,我們應該如何面對?本文擬從歷史的長焦出發(fā)做一探討。
一 古代中日關系的性質(zhì)和特征
歷史學家湯因比指出,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中,埃及、印度、兩河流域和黃河流域曾綻放出世界早期文明的四朵奇葩,而與其他三大文明的相繼凋零相對 照,能夠在漫長的古代社會保持長盛不衰的文明之花,唯有漢族這只“不死鳥”所創(chuàng)造的源于黃河流域的東亞文明,日本、朝鮮及越南等則長期處于其“衛(wèi)星文明” 的位置。
的確,黃河文明使中國率先跨入了世界古代文明之域,這一文明的擴展和輻射,成就了以中國為中心、近鄰民族和國家為邊緣的東亞文明和區(qū)域秩序。自不待 言,這一“秩序”或曰“華夷體系”之所以成立的必要前提條件,是中國的絕對先進和強大。據(jù)此,中國歷代皇朝統(tǒng)治者掌握了區(qū)域的領導權或主導權,并主要通過 “王道”的教化來處理與周邊國家和民族的關系,而通過朝貢冊封確立的宗藩關系不過是維系區(qū)域秩序穩(wěn)定的外在形式。在這一體系下,古代東亞即便存在未受中國 皇帝冊封的政治上獨立甚至與中國對抗的“國家”,也無法從根本上擺脫經(jīng)濟文化上對強勢中國的依賴。
就古代的中日關系而言,截至1840 年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中失敗,可以說文明視角下兩國在東亞的中心與邊緣位置始終未變,但這并不意味著兩國關系一帆風順,也不意味著日本在政治、經(jīng)濟乃至文化上對中國的依附狀態(tài)一成不變。
中日間的“官方”交往始于公元前1 世紀前后,據(jù)中國正史記載,漢武帝置朝鮮四郡后,倭人“以歲時來獻見”。公元57年,“倭奴國奉貢朝賀”,東漢光武帝“賜以印綬”。238年,邪馬臺女王 國使者難生米一行赴魏“朝獻”,魏明帝詔賜女王卑彌呼“親魏倭王,假金印紫綬”。兩晉、南北朝時,倭人的朝貢愈加頻繁,5世紀初統(tǒng)一了日本的大和國建立 后,先后執(zhí)政的“倭五王”均遣使至中國朝貢,接受南朝皇帝冊封。倭王珍、濟、武的使者甚至帶著擬好的冊封文本脅迫中國皇帝承認其封號。“使持節(jié),都督倭、 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將軍”、“倭國王”、“安東大將軍”、“鎮(zhèn)東大將軍”、“征東大將軍”等倭王得到的封賜表明,當時的日本業(yè) 已脫離野蠻之境,開始在中國的東方迅速崛起并威壓朝鮮。盡管如此,從總體上說,隋朝以前中華文明的高度發(fā)展,鑄就了中國在東亞不可撼動的強勢地位,這種強 勢不僅助長了歷代皇朝統(tǒng)治者威儀天下的欲望,也產(chǎn)生了周邊國家和民族競相向中國學習、靠攏的巨大引力。由于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及交通運輸條件的限制,這一 時期中日之間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還無法形成規(guī)模,兩國的交往主要局限在政治層面,此期間雖發(fā)生了從邪馬臺女王國朝貢受封到倭五王朝貢請封的變化,但中日垂直性 宗屬關系的性質(zhì)未變,當時的日本是主動投入到華夷體系并接受中國皇朝冊封的東亞華夷體系的正式成員。對日本來說,這種關系的成立既是其脫夷親華的客觀需 要,也是其不同性質(zhì)和規(guī)模的“政權”一經(jīng)中國皇朝認可便能獲得統(tǒng)治合法性的主觀訴求; 對中國來說,這種關系既滿足了帝王的虛榮,也維持了周邊的穩(wěn)定。
隋唐時期,中日之間的全方位交流臻于鼎盛,人員往來上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佳話。然而,忽視同一時期中日關系的另一側面,不是歷史學者應有的態(tài)度。 607年,推古朝攝政圣德太子遣使小野妹子赴隋并呈國書,內(nèi)稱:“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隋煬帝“覽之不悅”,并在復倭王的國書中刻意寫明“皇帝問 倭王”,以示尊卑高下。但在小野妹子再次訪隋所遞交的國書中,只是稍許改變了措辭,以“東天皇敬白西皇帝”之語,明白無誤地表達了欲與中國對等交往的政治 立場。唐建國后的630年,倭國派出首批遣唐使通好,唐太宗李世民遣新州刺史高表仁隨倭使回訪,結果又發(fā)生了高對倭國以對等之禮接待上國來使不滿,以致不 宣國書而返的“爭禮事件”。這表明,在東亞地緣關系中,此時日本的政治立場已經(jīng)改變,它要脫離傳統(tǒng)的華夷冊封體系,以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身份,與中國開展 “對等的國交”。到唐高宗在位時,中日兩國的政治分歧演化為首次直接的軍事對抗。當時,朝鮮半島的百濟國在日本支持下大舉侵略唐朝藩屬國新羅,唐朝在新羅 國王的苦苦請求下出兵相救。663年,唐朝大軍在朝鮮白江口與增援百濟的倭國水軍展開激戰(zhàn),“四戰(zhàn)皆克,焚四百艘,海水為丹”。是役后,唐朝以德報怨,對 日采取綏撫政策,日本則從慘敗的教訓中重新認識了與中國的差距,擺正了自己在東亞秩序中的位置,進而潛下心來開始了向中國的全方位學習。白江口之戰(zhàn)后,中 日雙方的政策應對和互動,化解了極為緊張的敵對狀態(tài),帶來了兩國間長達兩個世紀“友好”交往的局面。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此后日本統(tǒng)治者不再接受中國皇帝 冊封,故在唐朝構建的龐大東亞華夷體系中,日本雖然盡情地沐浴著中華文明的恩澤,但在政治上卻已是若即若離于這一體系的“不在編”成員。唐亡后的五代十 國、兩宋、元時期的近四個世紀,中日民間經(jīng)濟文化往來繼續(xù)發(fā)展,但政治關系一直處于“無邦交”狀態(tài)。在元統(tǒng)治時期,中日政治層面更是處于水火不容的關系。
進入明代,中日關系大起大落。先是倭寇擾邊讓朱元璋寢食不安。再是1393年足利義滿建立室町幕府后,作為日本的最高統(tǒng)治者,時隔九個世紀后,再次 接受明惠帝“日本國王源道義”冊封,開啟中日官方勘合貿(mào)易并維持了一個半世紀之久。之后倭患再起,“終明之世,通倭之禁甚嚴,閭巷小民,至指倭相詈罵,甚 以噤其小兒女云”。最后是豐臣秀吉于1592年出兵侵占朝鮮,并妄圖一舉征服中國,迫使明朝出動大軍救援藩屬國朝鮮,以致“自倭亂朝鮮七載,傷師數(shù)十萬, 糜餉數(shù)百萬,中朝與屬國迄無勝算,至關白死而禍始息”。
17世紀初,日本社會進入德川幕府統(tǒng)治。不久,中國也改朝換代,變成了清朝統(tǒng)治的天下。此后直至1871年《中日修好條規(guī)》的簽訂,中日兩國200 多年無邦交。在幕府推行的鎖國政策下,中日兩國的交往僅限于經(jīng)貿(mào)往來層面,并且只允許中國商人來長崎港交易。就政治層面的關系而言,面對一個在日本看來已 經(jīng)“華夷變態(tài)”但又空前強盛的中國,日本的基本國策是敬而遠之。
由此可見,截至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古代中日兩國關系無法用“友好”、“敵對”抑或其他定性詞句一語概括,因為它經(jīng)歷了友好、合作、恬淡、競爭、敵 對的不同局面,可謂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剪不斷,理還亂”。這種關系留給世人的重要啟示或許是,既然中日間原本就不存在兩千年友好的神話,莫不如沉下 心來,探討不同局面下的中日關系與當時雙方的國力狀況及政策應對有何因果關系,以為今日之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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