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崛起,顯然需要文化的支撐。
當前,整個社會處在前所未有的巨變和轉型之中,多元思想和價值的出現(xiàn)、原有信念和規(guī)范的瓦解。這讓中國究竟需要怎樣的文化、如何實現(xiàn)文化的崛起,充滿疑問。
而且全球化已勢不可擋,中國文化的崛起基本不大可能是自顧自的言說,而必須要處理甚至重構中西文化之間的關系。張旭東認為,首先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是建立中國自己的評判標準,而且要有更高的高度。
很顯然,提升中國文化還需要更多的努力和智慧。而如張旭東所言,大學在這其中有著無法替代的作用。
中國文化需要自己的評判標準
21世紀:談到中國文化,就不得不提到莫言在今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么究竟該如何評價這個獎之于中國文化的意義,是中國文化的成功,還是中國文化成功贏得了西方認可?
張旭東:文化確實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但我感覺這么問對莫言個人來說不見得公平,因為我們并不能要求一位當代作家為中國文化的意義負責,也不應該以一個文學獎項來作為西方承認或不承認的依據(jù)。中國文化的意義,首先取決于當代中國人自己對自身傳統(tǒng)的理解,取決于當代中國人今天的集體性選擇、行動、成就最終展現(xiàn)出什么樣的形象、品格、能力和價值。所以這是一個總體性的問題,而不僅僅是一個狹義的“文化”問題。
不過我們可以把問題集中在一個更具體的方面:這就是在以全球化和美國實力和價值觀為主導的后現(xiàn)代“普世文化”的大語境里,中國如何作為一個新的歷史主體表述自己的經(jīng)驗和價值觀,以自己的,但卻能感染和打動他人的方式去展示自己的形象、講述自己的故事。莫言文學上的成就,自然和這個大問題有關。
我想在創(chuàng)作領域之外,更重要的問題是中國人在今天能不能建立起自己的評判標準、一個意義生產(chǎn)的框架。所謂“自己的”,是指這樣一個評價、判斷和生產(chǎn)意義的系統(tǒng)并不依賴于一個外在的參照系或“更高、更普遍”的標準,而是立足于“我的特殊性本身就是普遍性”這樣的民族個性。不言而喻,這種世界歷史意義上的個性才是文化的真正底蘊。這種個性能否成立當然需要歷史的前提,撇開經(jīng)濟、社會、制度等具體因素不談,最根本的一點,在于一個實踐中的民族是否在行動中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具體歷史情境或情勢中已經(jīng)走到歷史運動的最前沿,已經(jīng)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在為人類普遍理想帶來全新的可能。
從這個標準看,今天我們在中國文化領域面對的許多標準顯然不是中國人制定的,而是不得不服從于一種外在的、異己的標準。以別人的標準為參照做出來的東西,在器物層面上行得通,但在文化層面上就是仿作和贗品。因為它自覺不自覺地會變成做給別人看的、為別人的目光、承認和褒獎而做的東西,而它的意義當然只能從評判它的那個意義生產(chǎn)的系統(tǒng)里產(chǎn)生。思考這個評判標準問題會是一個比較大的挑戰(zhàn)。我想我們還不到具體地談論“如何確立我們的標準”的時候。現(xiàn)在一個比較誠實的態(tài)度,也許是廓清這種基于自身社會文化特殊性的普遍性標準本身的幾個基本要素。
我剛才其實已經(jīng)提到了一個要素:在自身具體的歷史境遇中處理普遍性或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這里其實有一個現(xiàn)成的成功的例子,這就是中國革命。中國革命是近代中國人在自身歷史境遇中面對種種危機做出的激烈的求生反應和理性選擇,所以它是具體的、“在地的”;但它所涉及和帶動的理念,諸如階級、民族、國家、正義、平等、自由、尊嚴等等,卻屬于所有人,是普遍的概念。
在這個意義上,由中國革命界定的當代中國無疑是走在歷史最前沿的。這不只是在“發(fā)展”意義上看,而也是在文化意義上看,因為一種新的關于人的想象、一種新的民族性格(即我們前面說到的“個性”)、一種新的關于“人”的概念和定義,都將在這個歷史的新邊疆之中被產(chǎn)生出來。
中國文化生產(chǎn),即關于當代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的形象、符號、故事、意義的生產(chǎn)怎樣能達到中國革命已經(jīng)達到的歷史水準,才是我們必須有意識地面對并接受的最大的挑戰(zhàn)。話說到這里,我其實不太明白今天的中國知識界和文化界為何如此不自信,為何常?;袒倘坏厝e處尋找評判標準和意義框架。在我看來,當代中國實際上是非常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而且這種創(chuàng)造性在它出現(xiàn)之處和出現(xiàn)之時,都已經(jīng)帶著它自身的評判標準:它們都不是在既有的條條框框的祝福下誕生的,這包括我們自己老祖宗的條條框框、革命父輩的條條框框,也包括西方的條條框框。但當代中國文化和知識生產(chǎn)的確遠沒有達到實踐領域里已經(jīng)達到的豐富性和強度。但這也告訴我們,我們尋找的那個“普遍標準”不在外面,就在我們腳下,在這片土地上,在今天中國人的實踐過程中。
21世紀:也就是說,我們?nèi)绻⑦@樣的標準,需要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把目光對準當今中國的社會實踐,從這個實踐中挖掘能夠支撐中國評判標準的東西?
張旭東:對。這種東西其實也在今天普通的中國人的生活世界里,包括他們的情感、思想、文化、倫理、道德、價值,在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之中。
這就過渡到那種普遍標準的第二個構成要素:普遍性文化或文化普遍性存在于底層向上層、由“俗”入“雅”、由“質(zhì)”而“文”、由“野”至“禮”的運動中。剛才講到的當今中國理論和觀念領域的創(chuàng)造性不及實踐領域的創(chuàng)造性,其實也是這種要素的一種體現(xiàn)方式。今天中國社會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能量和賦形能力存在于底層和基層,往往以比較“土”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但這種力量處于上升狀態(tài)、代表新的普遍的階級的倫理、心理、情感和價值觀。今天被中國知識界尊為現(xiàn)代性精英正統(tǒng)的“啟蒙”、“民主與科學”(“德先生”與“賽先生”)、白話文學等等,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也是從居于口語、大眾語、俗文學、日常生活領域,由“質(zhì)”上升到“文”“野”而上升到“禮”的。
從這個角度看,所謂“以誰的標準”的問題,最終指向一個新的大眾、一種新的集體認同,一個新的社會和文化主體。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歷史意義,正在于指出了這樣一個新的歷史主體的出現(xiàn),以這個主體的道德、審美和政治需要去界定新文化的內(nèi)在認同和價值。如今,我們或許不再以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階級定義來理解和描述這個新的歷史主體,但這并不等于我們能夠脫離這個主體的集體性、脫離它特定的歷史實質(zhì)、精神氣質(zhì)和社會理想去想象中國的文化復興和這種民族文化復興的世界意義。我想這是當代中國文化或意義生產(chǎn)的內(nèi)在的普遍性框架。
21世紀:在全球化時代,各個民族國家的邊界都被打開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哪個社會能夠置身事外。在這種形勢下,面對西方,特別是美國的文化強勢和道德優(yōu)越感,中國文化是否只能作為一種局部的,甚至邊緣的存在,在他者的評價體系中,失去真正的自我認同呢?
張旭東:全球化既包括超越民族國家、超越地域、文化、宗教、習俗的東西,比如經(jīng)濟、技術、流通、消費領域里的理性化分工和資源配置,但也包含許多依賴上述種種因素的成分。在這個過程中,重要的不是去試圖爭辯哪些東西是“全球性的”、哪些東西是“民族性的”或“地域性的”,而是應該去分析什么樣的政治主體和文化主體在生產(chǎn)方式和社會關系的總體中更具有總體性,換句話說,更具有包容、吸收、轉化、整合最大限度的多樣性、豐富性、沖突、矛盾的意愿、能力和現(xiàn)實可能性。黑格爾辯證法的“揚棄”(Aufhebung)概念,指的不是在矛盾對立一方如何簡單地“克服”或“吃掉”對方,而是如何把對立面保持在自身的概念中,作為自身同一性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組成部分、一種經(jīng)驗,在“否定”過程中同時又被“肯定”下來,從而達到概念的“否定之否定”,即既超越了自身的對立面,又超越了對這種對立面的簡單超越或?qū)ψ陨淼耐Z反復式的簡單認同,達到一種豐富的綜合。
這個思想對我們理解今天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沖突仍然是很有幫助的。這也就是我想強調(diào)的第三個要素:文化和意義的問題,只能在總體性的概念框架內(nèi)解決。簡單地說,誰服從誰的標準,最終取決于哪個社會文化系統(tǒng)和政治經(jīng)濟系統(tǒng)更富于總體性,更能在自身的理想和現(xiàn)實中,包含他人的理想和相識。在人類歷史的語境里面,不同的文明、不同的社會制度、不同的文化方式相遇的時候,都會有這種沖撞過程。中國文化需要站得更高,但這牽扯到經(jīng)驗、技能、眼界、活動的范圍等等因素。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當代中國文化和文化生產(chǎn)機制的弱勢,或者說一般意義上的“軟實力”的相對匱乏,其實反映了當代中國總體經(jīng)驗的相對的局限性和不成熟狀態(tài)。意義生產(chǎn)和價值生產(chǎn)不是能夠通過簡單的行政手段或經(jīng)濟手段調(diào)控的。所以我對眼下一些以“工程”和“政績”方式搞文化(包括學術)的做法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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