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近年應玻利維亞和智利有關方面的邀請,對這兩個南美國家進行了考察。在我到達玻利維亞圣克魯斯的當晚,爆發(fā)了震驚世界的、以當地為中心的玻利維亞東部地區(qū)動亂,這一不期而遇的情況,使我能在第一時間對該國的經濟社會進行觀察。離開玻利維亞后,我又赴智利考察。以上的親身經歷和考察引起我對南美經濟體制模式的思考,最深的體會是:發(fā)展中國家的改革,應努力尋求社會公正與經濟市場化之間的最佳均衡點。
計劃經濟體制和“激進的自由市場經濟”:兩條路都走不通
通常,人們把南美看成“自由市場經濟”改革的典型。我感到這個界定是不夠準確的。從我所了解的幾個國家經濟體制的變遷看,南美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實行的不是一般的“自由市場經濟”,而是一種“激進的自由市場經濟”(有的國家甚至是“刺刀下的自由市場經濟”)。另外,還實行過蘇聯式的計劃經濟。這樣,20世紀人類兩種極端的體制——計劃經濟和“激進的自由市場經濟”,南美都先后嘗試過。結果如何?實踐表明,兩條路都走不通。
(一)計劃經濟體制,死路一條
南美有的國家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曾效法蘇聯,一度實行過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體制。這方面,蘇聯曾樹立的“和平過渡到社會主義”的典型——智利,是突出的代表。
在南美期間,我來到位于智利首都圣地亞哥市中心的總統(tǒng)府地區(qū),看到了阿連德總統(tǒng)當年演講的陽臺。1970年,阿連德領導的社會黨聯合共產黨,組成人民聯盟參加競選獲勝,同年11月上臺執(zhí)政。在前蘇聯的指揮下,智利采取計劃經濟體制模式,包括在生產資料所有制方面實行“疾風暴雨式的國有化”路線;在經濟運行機制方面,實行嚴格的政府價格管制和計劃供應;分配方面,實行平均主義和“大鍋飯”體制等。這樣做的結果,雖然打擊了大資本家和大莊園主的利益,短期內也取得一些成效,但在隨后的實踐中,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逐步暴露出來:一是國有工商企業(yè)管理混亂,連年虧損;二是國營農場和農村合作社缺乏激勵,生產效率下降;三是商品匱乏,供應緊張,導致物價上漲。這種情況最終導致廣大中產階級和人民群眾對政府不滿,給軍隊發(fā)動政變提供了口實。1973年9月11日,軍人發(fā)動政變,轟炸總統(tǒng)府,阿連德總統(tǒng)遇難身亡。
在阿連德生前發(fā)表演說的陽臺前,我久久不愿離去,內心深處尤感疼痛:計劃經濟體制——這個人類20世紀的“幽靈”,不僅對蘇聯和東歐國家,而且對智利這樣的拉美國家和它的人民、它的領導者,都是“死路一條”。
(二)“激進的自由市場經濟”,難解社會公平之結
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智利皮諾切特政府接受“激進的”自由市場經濟的主張,并與政治上的集權主義結合在一起。據介紹,皮諾切特軍政府統(tǒng)治時期,先后有13萬人被捕,6.5萬政治犯失蹤,上萬人流亡國外,我把它稱為“刺刀下的自由市場經濟”。
在所有制結構方面,對已經收歸國有的企業(yè)、礦山、銀行實行“全盤私有化”,已建立的農村合作社也實行“土地私有化”;在價格體制方面,取消價格控制和政府補貼,據有關資料,政府控制價格的日用商品由計劃體制時期的兩萬多種減少到只剩8種;在金融體制方面,實行“銀行私有化”,金融機構的利率完全自由化。此外,在財政體制方面,也采取了一些強力縮減公共支出的措施。
這種政治強權加經濟自由的體制,使智利急速地成為拉美市場化程度最高的國家。對于這種極端的市場經濟模式,在我參加的國際企業(yè)會議上,玻利維亞前總統(tǒng)兼歷史學家卡洛斯·梅薩曾作過分析,他指出:上世紀80年代拉美國家的自由市場改革,在強化市場作用的同時,卻使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
“向左轉”過程中未能平衡新的利益矛盾:出現社會動亂
為解決“激進的自由市場經濟”所帶來的“貧富差距拉大”問題,拉美有的國家近年來“向左轉”,在這方面玻利維亞比較典型。
2005年12月,貧困土著農民出身的“社會主義運動”領袖莫拉萊斯贏得總統(tǒng)選舉,成為歷史上第一位原住民總統(tǒng)。莫拉萊斯上臺后采取“向左轉”的政策,在所有制方面實行“再國有化”;分配方面實行“抽肥補瘦”和用“抽肥”的資金建立全民養(yǎng)老保險等,并稱之為“在民主制度下推行社會主義運動”。
那么,這場“運動”進展如何?我在圣克魯斯期間,正好趕上支持總統(tǒng)的土著農民與反對總統(tǒng)的中產階級之間發(fā)生沖突,親眼看到利益沖突演變成社會騷亂并實行戒嚴。我當晚在酒店聽到爆炸聲,起初以為是鞭炮聲,后來確認是槍聲。開會期間,在由住處前往會議中心的大街上,我見到手握沖鋒槍的軍人(我在車內悄悄照了相)。由于參加會議的玻利維亞方面的代表大多來自東部,基本上是反對總統(tǒng)者,所以軍方對會議嚴加管制,在開會的酒店大堂外有軍人持槍巡視,還一度傳出軍方將關閉圣克魯斯機場的消息。
圣克魯斯動亂的原因是什么?經多方了解,原因相當復雜,但從經濟轉型角度研究,深層根源是決策者“向左轉”后,未能協(xié)調好經濟利益矛盾,導致幾個方面利益失衡。
第一,在“國有化”過程中,未能擺平“國有資本”與“非國有資本”的利益關系。
玻利維亞是南美洲第二大天然氣生產國,巴西和阿根廷在玻有能源利益,為此,兩國在玻投資建設石油和天然氣企業(yè),并曾支持莫拉萊斯擔任總統(tǒng)。莫拉萊斯上臺后,強力推進天然氣和石油企業(yè)的“國有化”,但沒有處理好被“收回”外資企業(yè)的經濟利益問題,從而釀成兩個鄰國的不滿。同時電信國有化也有此類問題??棺h者沖擊國有電視公司和國有電信公司,導致圣克魯斯市許多地方電話服務短暫中斷,以表明他們對“強制國有”的不滿情緒。
這里的深刻教訓是,在市場化和經濟全球化的歷史條件下,處理“國有化”過程中的“非國有資本”問題,不能照搬前蘇聯等計劃經濟國家“強制實行國有化”的辦法,而應采取當今世界通行的“產權交易”的商業(yè)原則,要講資產評估,要講價格合理,要講資金到位。至于有些經濟領域是否有必要實行“再國有化”或“新國有化運動”,則需要根據產業(yè)的特性而定。
第二,圍繞對自然資源的配置,未能擺平中央與地方的利益關系。
玻利維亞的自然資源特別是石油天然氣資源,主要集中在東部四省。現任總統(tǒng)主要代表玻西部人口占多數的土著農民的利益,而比較富裕的東部四省地方政府,則是中產階級的代表。在中央政府與東部發(fā)達省份政府之間,圍繞對自然資源的控制權和收益權問題,未能協(xié)調好利益關系。本來資源稅歸地方所有,但新政府上臺后,將資源稅強制“收歸”中央政府所有,從而引起中央與地方關系的緊張??梢?,執(zhí)政黨及中央政府應統(tǒng)籌好中央與地方、發(fā)達地區(qū)與不發(fā)達地區(qū)的利益,在資源的占有和分配問題上,反復磋商,尋找“利益攸關方”大體都能接受的合理方案。
第三,通過強制性的“抽肥補瘦”建立“養(yǎng)老保險”,未能擺平富裕地區(qū)與貧困地區(qū)的利益關系。
動亂的前一年,玻利維亞國會批準政府計劃,為每位超過60歲的公民每月提供26美元養(yǎng)老金。這本是一件好事,而且就人均資金來說數量也不大(相當于人民幣170~180元),問題是國家太窮,中央政府“有其心,無其力”。怎么辦?便從東部省級政府的天然氣稅收中抽取金額,建立國家退休基金。這種強制性的做法激怒了東部省份??棺h者之所以沖擊國家稅務局多間辦公室,就是發(fā)泄對此的不滿。
綜上所述,玻利維亞出現的動亂是中央政府與發(fā)達省份之間、資源富集地區(qū)與資源貧乏地區(qū)之間、土著印第安人與外來移民后裔之間、低收入人群與中產階級之間的沖突,其中蘊涵著深刻的利益矛盾。玻利維亞一些有識之士對此已有清醒認識。他們說,玻需要建立“民族和解政府”,實行有利于社會和諧的政策。實踐啟示我們,在糾正貧富差距拉大的利益失衡時,應采取統(tǒng)籌協(xié)調的做法,避免新的利益失衡。這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發(fā)展中國家的改革,也具有借鑒意義。
出路:在市場經濟和社會公平“兩個雞蛋上跳舞”
拉丁美洲向何處去?發(fā)展中國家的體制改革應選擇什么樣的價值取向?計劃經濟體制和“激進的自由市場經濟”兩種模式,拉丁美洲國家都采取過,但都不成功;近年來,某些國家“向左轉”又帶來了另一種利益失衡,出現社會動亂。于是它們在尋找新的體制模式。拉丁美洲有的思想家已有新的思考,例如,我在玻利維亞會議上聽到拉美著名政治分析家(阿根廷籍)安德魯斯說:出路在于超越單一模式,采取綜合的方式,把經濟市場化和社會公平結合起來。
我在考察中發(fā)現,智利在平衡市場經濟和社會公平兩方面進行的探索,值得重視。
智利是南美第一個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國家。我在智利考察時,恰逢該國建國198周年,首都舉行各種國慶紀念活動。從我了解的情況看,一是該國近幾年經濟穩(wěn)步增長,發(fā)展水平較高,全國1600多萬人口,2010年人均GDP1萬多美元,在世界180個排名國家中居第49位。二是社會比較穩(wěn)定,沒有發(fā)生類似玻利維亞的騷亂。從電視中看到,女總統(tǒng)巴切萊特和民眾在街上一起載歌載舞,氣氛和諧。第三,政治比較廉潔,根據“透明國際”發(fā)布的“腐敗印象排行榜”,智利是拉美地區(qū)唯一進入世界“相對清廉”前20位的國家。
智利是如何做到上述諸點的呢?從調查情況看,這與該國近年來在改革中所遵循的價值取向有關。2006年,社會黨人巴切萊特帶領“中左聯盟”執(zhí)政,成為智利歷史上首位女總統(tǒng)。巴切萊特是具有社會公正思想的女政治家,在少女時代(19歲)即加入社會黨,20多歲曾遭軍政府拘捕,獲釋后到馬克思的故鄉(xiāng)留學。她在上臺時表示,一定要建設一個“更加公正的社會”,其執(zhí)政的基本價值取向,是試圖在市場經濟和社會公平“兩個雞蛋上跳舞”,再加上在政治領域推行廉政建設,努力打造“市場—扶貧—反腐”的金三角體制結構。
第一個“金角”,是實行自由市場經濟的體制。
一是在所有制方面,發(fā)展包括國有和非公有共存的混合經濟。二是在市場運行機制方面,土地等生產要素可以自由流轉,價格主要由市場決定,確保要素的供求雙方作為平等的市場主體直接談判。特別是在土地流轉過程中,嚴格保護農民的土地權利,政府管理部門不直接參與土地流轉,只作為市場監(jiān)管者對流轉過程進行監(jiān)管。在確需征用農地建設基礎設施和公用設施時,由建設單位與農戶談判價格,談不攏價格則必須另選地址,從而使市場的自由交易原則得到充分體現。此外,作為一種特殊的要素價格,智利實行靈活浮動匯率制度。三是在對外經濟關系中,積極參與經濟全球化,實行自由貿易的經濟政策。智利年出口值為500億~600億美元,其中銅出口量占世界第一位,木材占拉美第一位。此外,黃金、銀、葡萄酒以及水果、水產品等也是該國的主要出口產品,進出口比較發(fā)達。
第二個“金角”,是在堅持市場經濟體制的同時,實行向公平方面傾斜的社會政策。
從了解的情況看,智利在維護民眾的基本權利和減少貧困方面有所作為。
首先,保護原住民的土地權利。智利有7個少數民族,其中馬普切族的地位最為重要。法律規(guī)定,馬普切人擁有的土地只能在馬普切族內部流轉。如果想使用馬普切人擁有的土地,建設單位就必須出資先購買比現有土地更好的土地,建設比原來更好的新居住區(qū),才能動員馬普切人搬遷。
其次,扶持處在弱勢地位的小農戶。鑒于在土地流轉自由的情況下,智利小農戶在多方面處于弱勢地位,該國在政策制定和執(zhí)行方面盡量向小農戶(耕地面積12公頃以下者,約占農戶總數的85%)傾斜,向其提供多方面的支持,包括提供農業(yè)生產服務,加強農業(yè)基礎設施,引導建立農民協(xié)會,提供貼息貸款等,還專門成立了為小農戶提供政策性金融支持的政府機構。
第三個“金角”,是切實建立反腐機制。
鑒于南美國家在發(fā)展過程中存在嚴重的腐敗問題,智利近年來注重反腐敗,特別注重建立防范腐敗的制度和機制。座談中,不論政府部門還是事業(yè)單位,都在強調這一點。
一是加強反腐立法,倚重制度來預防和遏制腐敗。二是打造“陽光政府”。巴切萊特總統(tǒng)執(zhí)政以來,實施了包括“官員財產據實申報制度”和“確保公民獲得信息權利”在內的5項反腐措施。立法、司法和行政部門也在自己的網站上提供相關信息,與公民互動。三是加大權力制衡。在行政、立法和司法以及政府各部門之間探索建立嚴格的權力制衡機制,還通過公民參與、新聞媒體等方式實行社會監(jiān)督。
上述舉措使智利的清廉度明顯提高。近幾年來,在“透明國際”清廉指數排行榜中,該國一直保持著較高的排名和得分。世界銀行“全球治理指數”也表明,智利的腐敗“控制指數”甚至高于瑞士和意大利等國,這在南美是頗為難得的。
當然,智利也有自己發(fā)展中的問題,街談巷議中也有對社會治安、收入差距等問題的非議,但智利嘗試在市場經濟和社會公平“兩個雞蛋上跳舞”,努力打造“市場—扶貧—反腐”金三角體制結構的做法,對中國及其他發(fā)展中國家的改革,不無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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