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五千多年不斷裂的文明發(fā)展中，有一種世代相傳、歷久彌堅的國家認同理念——

“中”“中和”：中華文明發(fā)展的文化基因

中華文明相對于世界其他文明發(fā)展道路的特色，是她具有五千多年不斷裂文明史，這在世界文明史上是獨一無二的。中華五千多年不斷裂文明發(fā)展中，具有一種世代相傳、歷久彌堅的從家國同構到家國一體至國家認同的文化基因。其物化載體可以從國家“擇中建都”、都城之中“擇中建宮（宮城）”、宮城之中“擇中建殿（大朝正殿）”、以大朝正殿為基點的都城“中軸線”及城門與宮門從“一門三道”發(fā)展為“一門五道”等所蘊含的“中”與“中和”的國家至上、國家認同理念體現(xiàn)出來。

古代“擇中建都”，體現(xiàn)著國家的至尊，又反映了對“四方”的“公正”，從而達到國家之“和”

距今五千年前后，在黃河流域中游的大中原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批具有都邑性質的遺址，如鞏義雙槐樹城址、淮陽平糧臺城址、陶寺城址等。清華簡《保訓》篇載，舜“追中”（“求中”）于陶，又記載商湯六世祖上甲微為夏禹建都“求中”于嵩山。陜西寶雞出土的西周早期青銅器何尊銘文有“宅茲中或（國）”。此外，在“天地之中”的嵩山地區(qū)附近考古發(fā)現(xiàn)的夏代早中晚期都邑城址、商代周代王城遺址等，均反映了夏商周時期國家在都城選址方面的“求中”“追中”理念。此后關于“中”之思想的都城選址理念，已經(jīng)多見于文獻記載，如《呂氏春秋·慎勢》“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周禮·考工記》“國中九經(jīng)九緯”，其中的“國”都是指都城。自秦漢帝國至元明清王朝，可以說歷經(jīng)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不同族屬建立的不同王朝，其都城選址均傳承、沿襲了“求中”“擇中”思想。東漢、魏晉、北魏與隋唐宋均建都于“大中原”長安、洛陽“兩京地區(qū)”與開封。宋朝之后，金元明清王朝徙都北京，海陵王則提出燕京乃“天地之中”，因此，大金王朝都城名稱即為“中都”。甚至朱元璋推翻元朝，建立大明王朝，雖其始都于安徽鳳陽，都城也命名為“明中都”。“這就是說，“天地之中”的具體地點可以不同，但其理念不能改變。都城營建于“天下（即國家）之中”，是相對于東西南北“四方”而言的。“四方”即東夷、西戎、南蠻、北狄。“擇中建都”之“中”，體現(xiàn)著國家相對于“東西南北”四方的至高與至尊。同時，“中”相對于“四方”，又反映了國家對“四方”不偏不倚之“公允”“公正”，從而達到國家之“和”。這種“和”是國家大一統(tǒng)的基礎。

宮城、大朝正殿居中與都城中軸線，突顯了“中”所昭示的國家政治權威

自從中華文明形成、國家出現(xiàn)，都城相對國家空間位置就要求“擇中”而建。作為都城政治中樞的宮城，隨著社會發(fā)展、國家理念的增強、“中”的理念“深化”而出現(xiàn)，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宮城在都城之內“擇中”而建者，以北魏洛陽城最早。至于象征國家最高權力的物化載體——大朝正殿，又是在宮城之中處于居中、居前、居高的特殊位置，考古發(fā)現(xiàn)，在漢長安城未央宮之中的前殿遺址已屬于這一類型。在宮城之內“擇中建殿”，實際上是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國家時代與封邦建國時代都城布局的重大政治區(qū)別：即國家從王國時代以血緣政治與地緣政治結合的二元政治發(fā)展為地緣政治為主、血緣政治為輔的帝國（本文“帝國”概念，與“王國”概念相對應，系指皇帝之國，與俗謂“帝國主義”之“帝國”不同）時代一元政治。“中”的意識體現(xiàn)了中央集權的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的至高無上，國家政治的一元化。從都城之于國家、宮城之于都城、大朝正殿之于宮城的一系列“居中”設計理念深化可以看出，它們突出了帝國時代國家之“中”的核心思想發(fā)展。

古代都城軸線是中國古代都城的重要特點。表面上看古代都城軸線是建筑規(guī)劃與技術問題，實質上是國家政治理念在都城建設上的集中反映?？脊虐l(fā)現(xiàn)的二里頭宮城遺址的二號宮廟遺址與一號宮殿遺址并列于宮城東西，二者各有一條南北向軸線；偃師商城的宮城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了“左廟右宮”的“雙軸線”。上述兩處宮城遺址是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時代最早的有“雙軸線”的宮城，它們反映了王國時代地緣政治與血緣政治結合的“二元”政治特點。

漢長安城是帝國時代第一個修建的都城，從漢高祖修建皇宮——未央宮伊始，大朝正殿——前殿的“居中”理念就確定了，也就是說，未央宮的“雙軸線”已不存在。雖然皇宮——未央宮的中軸線理念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實施，但是作為整個都城的中軸線規(guī)劃理念那時還沒有形成，直到西漢晚期南郊禮制建筑的全面建成，都城的中軸線及其“左祖右社”格局才最終形成。都城中軸線形成的早期階段，中軸線并不是科學的、嚴格的在都城整體建筑規(guī)劃上“居中”與左右對稱。但是隨著歷史發(fā)展，古代都城的中軸線越來越趨于居中，都城中軸線形成居中位置始于魏晉洛陽城、北魏洛陽城，此后歷經(jīng)隋唐長安城、宋開封城、金中都直至明清北京城，都城中軸線規(guī)制延續(xù)不斷。

王國時代，都城的“雙軸線”折射了地緣政治與血緣政治的二元政治格局，古代都城從“雙軸線”發(fā)展為“中軸線”是地緣政治強化與血緣政治弱化的表現(xiàn)。古代都城以帝國的大朝正殿為都城基點，由此基點產(chǎn)生了都城中軸線，大朝正殿的基點是都城的核心，處于帝國都城的居中、居前與居高地勢，這時都城中軸線的“中”之理念達到極致，都城中軸線突顯了“中”所昭示的國家政治權威。

都城城門、宮門與馳道形制變化等，表明“中”的理念進一步擴大與深化

“中”與“中和”理念的進一步深化，表現(xiàn)在都城、宮城一般“四面辟門”。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都城、宮城“四面辟門”最早的是漢長安城，其外郭城四面各辟三座城門。漢長安城的宮城未央宮，宮城四面辟門。其后歷代都城基本沿襲此制。特別是鮮卑人、女真人、蒙古族與滿族營建的北魏洛陽城、金中都、元大都、清北京城的都城、宮城布局與漢唐兩京都城城門、宮門布局形制基本相同。

國家認同的強化，由歷代王朝古代都城城門、宮門門道數(shù)量從“單門道”發(fā)展為“一門三道”至“一門五道”充分體現(xiàn)出來。

都城城門與宮城宮門的“一門三道”與“一門五道”，是象征“國家”至高無上地位的政治“符號”。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宮城宮門一般比都城城門更宏偉。宮城的宮門一般是都城各門類建筑中規(guī)模最大、最雄偉的，這一特點折射出作為國家政治中樞的宮城的特殊政治地位。而從“一門三道”發(fā)展為“一門五道”則是國家認同理念的“升級版”。在帝國時代之初的漢長安城與東漢洛陽城中，與城門連接的城內干道還實行“一道三途”制度，這些規(guī)制把“中”的理念進一步擴大與深化。

中華文明發(fā)展道路特色：“中”與“中和”文化基因下的國家認同

與“中”相對應的是“和”，二者構成中華文明的文化基因。如果說都城、宮城，其四門所代表的四方是多元，那么都城、宮城、大朝正殿則是一體。它們是國家之“中”的集中體現(xiàn)，使四方的多元“和”于國家的一體，成為中華民族優(yōu)秀歷史文化傳統(tǒng)。都城考古發(fā)現(xiàn)揭示的中華文明的“中”與“中和”之文化基因，在中國古代歷史文獻中也有著清晰記載?！豆茏?middot;度地篇》記載：“天子中而處。”《荀子·大略》：“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呂氏春秋·慎勢》提出：“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

“中”與“中和”之所以能夠使中華文明成為自古延續(xù)至今、從未中斷的文明，是因為其植根于物化載體上的家國同構形式，如民居的四合院之堂屋相對東西兩側廂房處于中位；家中全家福照片與家宴的座位圖則是家庭長者（當家人）居中，其他人在其兩側或周圍……上述那些形而下的現(xiàn)象，發(fā)展到形而上的家國一體精神、上升并固化于國家認同的中華民族的根與魂，就是數(shù)千年來形成的“中華民族日用而不覺”的“中”與“中和”之文化基因。中國古代先哲又將“中”與“中和”文化基因上升至哲學層面，如《左傳》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道德經(jīng)》第五章：“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禮記·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宋人司馬光云：“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言帝王中和之化行，則陰陽和，動植之類蕃，非為一身除病也。夫和者，大則天地，中則帝王，下則匹夫，細則昆蟲草木，皆不可須臾離者也。”可以說，“中”與“中和”是中華文明發(fā)展道路的文化基因！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鄭州大學終身榮譽教授。本文更多詳情請參見《中國社會科學》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