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杭州工藝美術博物館、廈門博物館、南海博物館、成都金沙博物館等地陸續(xù)舉辦了清代外銷藝術展,其中繪畫作品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門類。自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廣州被欽定為唯一的通商口岸,整個西方世界與中國的商貿往來便集中在珠江江畔的一小片土地上。這里的十三家洋行商館成為中外貿易的樞紐。許多外銷畫便是以廣州十三行景觀為主題,描繪了清中期至鴉片戰(zhàn)爭前后珠江口岸的繁茂景象,為人們了解前現(xiàn)代時期的中國外貿提供了一幅幅微觀而生動的畫面。細心的參觀者會發(fā)現(xiàn),這些十三行風景畫中的景致因年代不同而有著或大或小的差異,其中最顯著之一便是關于英國行之前的花園。
英國人建造花園之時,清廷已是風雨飄搖、內憂外患。1822年,十三行遭遇火災,商館毀于一旦。英國行在清理廢墟之后,于門前廣場建造了一座花園,后又企圖擴建,招致廣州官府反對。1831年,英國行的“違建”被拆除,園中林木也被連根拔除。不過,到了1834年,廣州官府默認了英國花園的存在。此時距離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英國海軍艦艇駛入珠江僅有6年。一邊是山雨欲來的中華帝國,一邊是在珠江江畔花園中閑庭信步的英國人。清帝國垂垂老矣,而列強環(huán)伺,蠢蠢欲動。
英國藝術史家孔佩特《廣州十三行》一著以近半個章節(jié)的篇幅巨細靡遺地記錄了這段造園史。隨著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五口通商章程”的簽訂,廣州作為中國唯一通商口岸的樞紐地位成為歷史,十三行也勝景不再。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一場大火將十三行夷為廢墟,英國花園蕩然無存。不過,這一時期的大量外銷畫中都有對于這片園子的再現(xiàn),或粗略或精細地記錄了它的布局和形態(tài),讓我們一瞥園中景觀?!赌暇l約》之前,十三行這片外貿飛地寸土寸金,商館鱗次櫛比,如晚清時期英國外交官巴夏禮所說:“房間與房間之間如此毗鄰,門窗與門窗之間相對而開,幾無隱私可言”。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單辟一片土地種植花草呢?這些向來標舉實用主義的精明的英國商人,何以有如此的閑情逸致在異國土地上養(yǎng)花種草呢?是因為思鄉(xiāng)心切,才把他鄉(xiāng)作故園,將英倫景致移植到中國土地上嗎?
自然,造園一事似乎無關宏旨。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有一座賞心悅目的園子,既可以陶冶性情,又可以暫緩對于故土的眷念。眾人也多將園藝視作一種純粹的審美對象,探討內在于花園設計的藝術價值以及其結構形態(tài)的發(fā)展變化。然而,花園的筑建也指向了深層的文化意義。英國漢學家柯律格在《蘊秀之域:中國明代園林文化》一著中如此寫道:“作為物質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花園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品。”對于花園的理解不能脫離特定的歷史語境與文化傳統(tǒng),將之視作一種自洽而抽離歷史的觀賞對象。花園或園林概念本身及其所指處于動態(tài)的歷史變化之中,并沒有恒定不變的意義。
英國人向來熱衷于造園。莎士比亞《理查二世》中將英國比作一座“以大海為圍墻”的花園。劇中,感時憂國的園丁種下了一列蕓香,將之稱作“憂愁的芳草”。這也是英國文學中常被征引的名段之一。英國作家凱特·??怂怪赋?,“園藝可能是這個國家最普及的業(yè)余愛好了”。2011年,英國歷史學家麥克法蘭在清華大學國學院的講演中,也頗費了一番唇舌強調“花園”之于英國文化的重要性。他認為,“早在18世紀后半葉城市化和工業(yè)化之前很久,英國人對花和花園的興趣已經廣泛而濃烈。”更為重要的是,英人的花園美學與其國民性密不可分,“體現(xiàn)了某種獨特之處”。他援引佩夫斯納《英國藝術之英國性》一書,指出:“英式花園……不對稱,不中規(guī)中矩,而講究變化多端。”有意思的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麥克法蘭并未進一步詳述這一特征的緣由,只是強調18世紀之前,英國園藝并無出色之處,人工雕琢痕跡明顯,“談不上奇崛”,在18世紀中葉之后,英國的園藝風格才“大舉侵襲”歐洲,對整個西方造園藝術帶來了深遠影響。那么,究竟是什么帶來了這一變革呢?實際上,麥克法蘭引以為傲的“不規(guī)則的、自然天成的”英倫風格恰恰師法于中國。
花園并非英國的獨創(chuàng)。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皆有自己的花園,風格取徑多有不同,反映了一個國家、一個時期的審美與思想。在不同傳統(tǒng)之間,又有交集和融通。1685年,威廉·坦普爾爵士在其著作《論伊壁鳩魯?shù)幕▓@;或關于造園的藝術》中盛贊中國花園,認為“其美妙無與倫比,勝過世間一切花園”,引發(fā)了學習中國園藝的風潮。如果英國人的花園強調對稱、比例與規(guī)整,那么中國人則推崇錯落起伏與自然而然。這種美源自一種英國人聞所未聞的品質——“中國人有一個專門的詞表達這種美感:‘sharawadgi’”。這個神秘的詞語概括了中國園藝的精髓。關于這個詞的來源,眾說紛紜。據(jù)錢鐘書先生考據(jù),它源自中文“疏落位置或散亂位置”一詞的音譯,指向了一種雜亂而富有韻味的品質。整個18世紀,正是這種效法自然、不拘囿于人工的審美傾向在英國乃至整個歐洲的造園學中引起了重大變革。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中國造園學的追捧者之一錢伯斯爵士在邱園中建造了那座著名的中國塔,奧利弗·哥爾德斯密斯寫做了《中國人信札》。在英國人的想象中,這個遙遠的君子之國無異于文明的典范。
不過,到了18世紀末,馬戛爾尼訪華之后,英人對于中國園林的態(tài)度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19世紀初,英國園藝學家J·C·魯頓在談及中國園林時寫道:“中國園藝似乎沾染了其國民性格,以尚奇好異為特征。”中國園林中的怪木奇石所體現(xiàn)的獨有的情致和美感被他表現(xiàn)為一種不健康的國民心態(tài)。魯頓寫作之時,英國人正在中國沿?;⒁曧耥瘛⒁鈭D不軌。此時的中國被視作征服的對象,而一個世紀前還被師法的造園術也淪為貶抑詆毀的對象。如柯律格所言,無論褒貶,西方關于中國園林的記錄并不能反映真正的中國造園學知識,而是純粹的西人之見。
從另一方面看,不論風格與設計的異同,花園首先是植物的集聚之地。雖然博物學家艾德蒙·威爾遜曾言“自然界太過繽紛復雜,不能變成一座花園”,人們還是熱衷于搜集各類奇花異草,用來豐富花園植物的品類。1844年2月,英國植物學家羅伯特·福瓊造訪十三行,參觀了英國行的花園,對其中的植物品類做了一番點評,羅列了棕櫚樹、車前草、木蘭、大山樸、荔枝等植物。福瓊此行的目的便是受倫敦園藝學會所托到中國采集植物。七年后,他將武夷山、松蘿山以及寧波、舟山等地的茶樹種子、茶樹苗等偷運到了印度。到了19世紀末,印度等地取代了中國在國際茶葉貿易中的地位。在植物學發(fā)展史中,花園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果民間、私有的花園可能注重養(yǎng)花種草的怡然,那么官方的園子常常發(fā)揮了新物種收集、移植與培育的作用。
英國花園特別是邱園無異于植物的集散地。看似“價值無涉”的植物采集與英帝國的殖民擴張亦步亦趨,標榜客觀中立的科學研究與對殖民地自然資源的掠奪實則一體兩面。范發(fā)迪《清代在華的英國博物學家》一著詳述了這段采集、命名與掠奪中國植物資源的歷史,將近代博物學的發(fā)展與殖民侵略的進程相互映照。在英國的殖民擴張、海外貿易中,植物學家的身影頻頻出現(xiàn),而眾多駐華外交官、傳教士、商人也扮演了植物采集者的角色。一部殖民擴張史,同時也是一部植物在全球被發(fā)現(xiàn)、命名與擴散的歷史。其中既有甘蔗、茶葉等被大規(guī)模播種的植物,也有檀香等被砍伐殆盡的植物。這些植物的遷移伴隨了殖民者對于海外領地的改造。由此以來,孤立、封閉的地域被整合入歐洲主導的世界秩序之中,
麥克法蘭所引數(shù)據(jù)顯示,16世紀初,英國花園大約有200種人工栽培植物,但是到了1839年,這一數(shù)字上升到了18000種。搜羅、采集與命名植物的博物學助力了英國探測、標注與控制世界的進程。那些土生土長的植物被賦予帶有英國“發(fā)現(xiàn)者”名字的稱呼,由此被分類、編目,納入到英帝國知識體系之中,服務殖民與侵略,成為構建殖民秩序的起點。眾多有公務在身仍孜孜不倦考察中國植物并將之運送回國的英國人從事的絕不僅僅是單純的博物學,而是描繪一方土地的偵察術。他們無異于征服、馴化與掠奪的先鋒。
來自東方的花草、林木被源源不斷地運往英國,既以東方情調點綴了帝國的花園,又以知識的對象進入到其植物志中。邱園這座聞名于世的皇家花園無異于譜寫帝國植物志的中樞,在標本收集、辨識物種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由此,造園無形中與勘察地理空間、掠奪自然資源的殖民事業(yè)裹挾在一起,本身便具有超乎美學之外的色彩,也是近代英國殖民擴張的一部分。可見,造園術并非毫無功利的審美實踐,它與博物學聯(lián)系密切,而后者常常以看似客觀的面目、科學的態(tài)度隱藏了歐洲霸權對于殖民地的掠奪和剝削關系。
到了19世紀50年代,即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前夕,英國行前的花園已經和后建的美國行花園連成一體。關于此時,孔佩特寫道:“西方人多年來默默爭取的——挪用從前存在爭議的十三行至珠江的土地已經成功了。”若干年后,《香港植物志》于1861年在倫敦出版。該著編者喬治·班遜姆在卷首序言中詳述了植物志所據(jù)材料來源,提及了亨利·漢斯、理查·興斯等人。他們皆參與了英國在華南地區(qū)的殖民與商貿。其中,英國駐華外交官亨利·漢斯,于1844年也即《南京條約》將中國香港劃為英國殖民地兩年后,來港任職,先后擔任駐華商務監(jiān)督、駐黃埔港副領事、駐廣州領事、駐廈門領事等職務,在華四十余年,為英帝國盡忠效力。他熱衷標本采集,既親力親為,又鼓動英國在華人士參與,去世時留下兩萬兩千多種植物標本。很多中國境內的植物命名中都有這位“發(fā)現(xiàn)者”的名字。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國門大開,英國人終于可以不再那么偷偷摸摸而是堂而皇之地拿走華夏花草,豐富英國的花園了。
(作者:孫紅衛(wèi),系南京大學講師)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