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追憶起明代大一統(tǒng)履歷,無論對“仁宣之治”的溢美,還是對“鄭和下西洋”的熱議,甚至探究北部邊防與海疆的策略,都難脫王朝歷史敘事“自上而下”的慣常視野。社會與文化是一個持續(xù)變體,明既承襲漢唐衣冠,又有對傳統(tǒng)秩序的某種反叛,無論是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政治氛圍的變化,“社會流動”的加速及其對等級制度的沖擊,還是思想文化的活力與多樣性,都在民生日常中顯現(xiàn)千類萬緒的反射,其中民間的“時尚”就是觀察明代經(jīng)濟社會生活的一個獨特的標本。
自明代中期以后,慢慢形成一股追逐“時尚”之風(fēng)。這就不能不提及“時尚”“時樣”兩個專有名詞。
從現(xiàn)有的史料來看,“時尚”一詞始見于明代。什么是時尚?晚明名僧袾宏所著《竹窗隨筆》有如下解釋:“今一衣一帽,一器一物,一字一語,種種所作所為,凡唱自一人,群起而隨之,謂之時尚。”這就是說,時尚的形成,通常“唱自一人”,而其影響力則是“群起而隨之”,形成一股區(qū)域性甚或全國性的沖擊波。
先說“一衣一帽”,這顯然與“時樣”一詞相關(guān)。在明代,江南儇薄子的衣帽樣式,無不更改古制,謂之“時樣”。那么,什么是當時的“時樣”服飾?我們不妨舉個例子加以說明:筆管水襪。明代最初使用的布襪大多以寬大為主,在膝際縛住。但一至晚明,這種寬大的襪子已經(jīng)不再流行,轉(zhuǎn)而改為盛行窄小。這種窄小的襪子,又稱“筆管水襪”。
再來看“一字一語”,大抵可以從俗語、清言兩個方面加以考察。明代的江南,市語已經(jīng)相當風(fēng)行。明代小說中的歇后語,如“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其出典顯然是當時流行的諺語,應(yīng)為“南京沈萬三,北京大柳樹”。這些原本出自曲中的時尚流行語,在慢慢延及普通平民的過程中,最后更是“衣冠漸染”,開始被一些文人士大夫所接受。此外,在明代江南文人士大夫中間,流行一種清言,顯然與他們講究清雅的生活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如朱存理,就著有《松下清言》。
無論是衣帽、字語,還是器物,其時尚的形成,通常倡自一人,于是在明代又出現(xiàn)了許多時尚人物。在明代,文化人如果想成為一個時尚人物,只能依靠他們的著作與行為。如果他們是首倡者,并引發(fā)一種群起仿效的效果,最后形成一種“時尚”,那么這些人就堪稱時尚人物。在明代,真正稱得上時尚人物者,應(yīng)該說只有李贄(以“卓吾”著稱)、陳繼儒(以“眉公”著稱)、王稚登(以“百谷”著稱)、袁黃(以“了凡先生”著稱)、袾宏(以“蓮池大師”著稱)五人。
在晚明,蘇州、杭州應(yīng)該說是當時最為時尚前衛(wèi)的城市,為此形成了傳播一時且又為大眾耳熟能詳?shù)?ldquo;蘇樣”“蘇意”“杭州風(fēng)”等專有稱呼。
明代有一句俗諺:“蘇州樣,廣州匠。”所謂“蘇州樣”,在明代尚有一個相關(guān)的新名詞,就是“蘇意”。這個名詞背后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就是蘇州已經(jīng)成為領(lǐng)導(dǎo)當時天下時尚之都。在明代,蘇州的得名,并不是人造的園林之勝,而是這座城市中的人。所謂蘇樣,明人沈弘宇《嫖賭機關(guān)》卷上曾有這樣的解釋:“房中葺理精致,幾上陳列玩好,多蓄異香,廣貯細茶。遇清客,一爐煙,一壺茶,坐談笑語,窮日徹夜,并不以鄙事縈心,亦不以俗語出口。這段高雅風(fēng)味,不啻桃源形境。”至于蘇意,可引明人吳從先在《小窗自紀》所釋為例:“焚香煮茗,從來清課,至于今訛曰‘蘇意’。天下無不焚之煮之,獨以意歸蘇,以蘇非著意于此,則以此寫意耳。”可見,同是焚香、煮茗,一般的人重在其內(nèi)容,也就是實用的價值,而蘇州人則重在這么一種形式,不過是寫意,表達一種意境,也就是重視其中的美學(xué)價值。顯然,所謂的蘇意,應(yīng)該包括以下兩層含義:一是服飾時尚,二是“做人透骨時樣”。改用今天的時髦話,就是走在時代前列,永遠是時尚的弄潮兒。那么,怎樣的人才算得上“做人透骨時樣”?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吳偉業(yè)在《秣陵春》傳奇中,借用紈绔子弟真琦之口,說出了這種生活的基本特點,也就是玩古董、試新茶。
(作者為西南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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