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山上一棵蒿
什么人打水什么人澆
澆來澆去成棵樹
樹棵底下搭浮橋
浮橋底下一溜溝
曲里拐彎到通州
……
管山的燒柴,管河的吃水。住在運河兩岸的人家跑漕運者居多,運河日夜運漕糧,“十萬八千嚎天鬼,運河號子響連天”,河水悠悠,號聲浩蕩,送走了星月,迎來了晨曦,人世間的滄桑沉浮也在這歲月流變中波詭云譎。
本以為會在運河漕運上喊一輩子號子,但人生路上充滿了驚奇,要是知道以后的路,就不叫人生了。
站在通州北關(guān)閘運河邊上,眺望波光粼粼的河面,只要想起一生中快樂的時光,他便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搖哇嘿,搖嘿,搖哇嘿。出了天津衛(wèi),直奔北京城……”
喊號有“毒”,一旦迷上,就是一輩子。八歲那年開始上船幫忙,耳濡目染學會了船工號子,天天喊號,就連午夜囈語都有號聲響起,都快魔怔了。憶起往日時光,北京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通州運河船工號子”傳承人趙慶福滄桑的面容漾起淺淺笑意,一任思緒越飄越遠……
因名字中有個“福”字,鄉(xiāng)親們習慣喊他“小福子”。1931年,小福子出生在通州永順鎮(zhèn)鹽灘村(現(xiàn)為新建村)。這是北運河邊上的一個村落,村子得名皆因此處曾是鹽的集散地,那時候南方過來的鹽都要先卸到這里,然后再運到京城。除了鹽之外,這里還是絲綢、瓷器等物件的集散地。正因為靠著運河,村子里幾乎家家都有船,靠運輸貨物吃飯。
趙家在鹽灘村是大戶,幾戶趙氏人家合伙買了一條十二米以下的漕船,跑北京至天津段。人緣好,和氣,領(lǐng)號喊得漂亮,“小船趙家”的名號在北運河船幫中不脛而走。
北運河北高南低,漕運要經(jīng)過五個碼頭,下去(指下天津)順風順水,搖櫓即可,通常一天半時間到達。上來(指上北京,不能叫回來,忌諱走回頭路的意思)逆水逆風,拉纖得需三天左右。
跑漕運有兩個忌口,船帆不能叫“帆”,得稱其為“篷”,“帆”有“翻”的諧音,船幫最忌諱提“翻”字;貨“沉”,得改口叫貨“重”,就連有“陳”(程)、寇姓客人搭船,船主也是絕對不會應(yīng)允的,大忌。下去時,船工們也不閑著,得打魚補網(wǎng),主要吃的菜就是魚,帶的干糧是面。過去,運河岸邊都是土坡,就地用鐵鍬削一個面,下面掏洞挖槽,鐵鍋架在簡易“土灶”上,隨處撿些干樹枝生火做飯,鍋里熬著小魚、鍋邊貼餅子或是蒸窩頭(傳統(tǒng)小吃“貼餅子熬小魚”就是從跑漕運的船工中流傳開來),露天下一群人圍著鐵鍋吃飯,餐食雖清儉,但也是天底下最可口的美味。
跑一趟漕運,上多少船工視運輸?shù)呢浳锒?,若是運茶葉、絲綢、布匹,一般安排三到五個船工;磚、鹽和瓷器等重物,拉纖吃力,配上五至七個船工不等。船工為什么能團結(jié)一心?因為掙到的錢分得相對均等。即使只是出力氣,也是按人頭拿錢。在村里,沒有哪個船主富得能住上深宅大院,都是憑力氣干活養(yǎng)家糊口。
船上人家的子弟因襲傳統(tǒng)學習父輩的謀生技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八歲的小福子打小就愛到船上玩耍,那時候趙家要物色日后能夠領(lǐng)號的后生,大人們一合計就挑中了機靈的小福子。自此,上了半年私塾的小福子開始了他的漕運時光。
“當纖夫雖然累,但學會了號子就能苦中作樂,受用一輩子。”剛上船時父親的這番話,年幼的小福子雖然沒能全懂,但是他知道以后不能再耍孩子脾氣,要準備吃苦頭了。
跑漕運,白天不管是刮風下雨,都得照走不誤,晚上船艙里一窩就是一覺。運河兩邊都是纖夫光腳踩出來的野道,那時纖夫沒人穿鞋,盡管腳上布滿老繭,但走河灘的時候還是經(jīng)常蹭出血泡。拉纖時,只要船一擱淺就要下水推船,沒時間寬衣解帶,所以,纖夫們就穿一條緬襠褲,就是那種從前向后一系、遮前不遮后的“工作服”。拉纖時,沿途的農(nóng)民只要聽說纖夫經(jīng)過了,都會奔走相告,下地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婦害羞,趕緊躲到莊稼地里,纖夫們倒是泰然處之地喊著拉纖號子大大方方地經(jīng)過。
要當領(lǐng)號,船上所有的活計都得會干。領(lǐng)號的相當于田徑賽場上的十項全能選手,不僅要熟悉航道、水情,哪兒有漩渦、淺灘都要門兒清。領(lǐng)號的要根據(jù)不同的水域提醒纖夫如何拉纖,還得會織網(wǎng)、捕魚、做飯,最難的掌舵技能也得應(yīng)付自如。
跑漕運,領(lǐng)號和舵手默契配合至關(guān)重要。航道險象環(huán)生,底下有淤泥、淺灘、爛樹沉木,一不留意就擱淺了。貨船就怕擱淺,擱淺后要是擱在活沙上相當麻煩,活沙有反作用力,憑蠻力抬是抬不動的。此時,領(lǐng)號的就得喊“闖灘號”:“……嘿喲嘞,嘿嘿……”水性好的船工下水靠著船幫兩側(cè),隨著號子的節(jié)奏左右晃悠推船,把船蹭到水深的地方,繼續(xù)前行。領(lǐng)號的除了嗓門要透亮,還要有行船經(jīng)驗,喊得恰到好處就會事半功倍,若船都擱淺了才想起來喊號子,那就是“欠揍”。
小福子的領(lǐng)號在北運河行船中是出了名的。過去的船幫盛行聯(lián)姻,鹽灘村有四個大家族跑漕運,兩家姓趙,一家姓程,一家姓屈。程家的領(lǐng)號人程景龍是“小福子”的親姨夫,屈家的領(lǐng)號人是小福子的姑父。近水樓臺,集四家之長,小福子的號子學得最全。
運河號子要發(fā)自肺腑地喊出來,領(lǐng)號的一聲吆喝,得讓自己船幫的纖夫、舵手都能聽到,為什么有“運河號子喊破天”一說?這是因為過去兩萬多艘漕船到通州裝貨卸貨,每個船幫都有拉纖領(lǐng)號的,一天二十四小時號聲彼此起伏,船只靠岸、起錨、攬頭沖船、搖櫓等都要領(lǐng)號的提示。跑漕運,到哪一步了都有對應(yīng)的號子,比如起錨號、攬頭沖船號、搖櫓號、出倉號、立桅號、跑篷號、闖灘號、拉纖號、絞關(guān)號、閑號等,演唱形式除起錨號為齊唱外,均為一領(lǐng)眾和。
過去的船幫,長年跑同一段漕運,彼此間雖是競爭關(guān)系,但是重情義講團結(jié)。比方說前邊百里地有一個坡兒塌陷,或者是洪水來勢洶洶沖倒了岸邊的大樹沒到河中看不到,路過此段船幫的領(lǐng)號會提前告知迎面逆行船幫的領(lǐng)號“路況”,互相提個醒是規(guī)矩。小福子上船后,其母就耳提面命:“船上的規(guī)矩多著哩,光悶頭干活可不行,要有眼力見兒……”如若鄰近的船只漏水或是擱淺,無需對方求助,路過的船只得主動停下來,身強力壯水性好的船工跳到水中找好位置幫忙推船。幫一把手,這也是河道上數(shù)百年來形成的規(guī)矩。
小福子悟性高,手勤眼活腦瓜子轉(zhuǎn)得快,不出半年光景,就能跟著長輩們跑船下天津了。可是好景不長,1940年開始,京城趕上三年大旱,大運河干涸斷流,僅剩下些溝溝汊汊。沒活干了,船工們只能自謀生路。滿打滿算,小福子跑篷也就兩三年。
靠行船討生活的船工們無地可種,沒了漕運,待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十二歲的小福子和村里的一個小伙伴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張家口找事做,被一個戲班收留。起初,他倆當伙計,干些跑堂、送水、遞毛巾之類的雜活。后來,主事的見這兩個后生腿腳麻利、有眼力見兒,就讓他們學上手武生。京劇演員天天早晚“咿咿呀呀”吊嗓,小福子卻周而復始喊號,這成了戲班里的新鮮事。師傅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他說就是忘不了號子。喊號要用丹田之氣喊出來,權(quán)當?shù)跎ぃ瑤煾狄簿蜏柿?。在戲班里唱了五六年戲,后因戲班解散,小福子回到了家鄉(xiāng)通州。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前夕,通州運河東岸已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鹽灘村所在的西岸八個自然村還被國民黨軍占領(lǐng)著。為迎接解放軍,小福子參加了村里自發(fā)成立的青年軍。因東西兩岸浮橋被國民黨軍炸毀,解放軍的大部隊過河需要搭浮橋。為了湊木料搭橋,那時八個村家家戶戶卸門板拆窗戶。因為會領(lǐng)號,村里讓小福子帶著八個自然村的村民喊著“勞動號子”打樁搭橋,一夜之間,百米長十米寬的兩座浮橋橫跨通州東關(guān)兩岸,解放軍順利過河。
新中國成立后,鹽灘村成立了一支副業(yè)隊,業(yè)務(wù)覆蓋捕魚、放“鷹”(鸕鶿)、搬運、吊裝起重、建筑施工等。小福子是架子工,專業(yè)達到了六級。參與建設(shè)北京十大建筑時,他把京平梆子融入勞動號子,修建東西長安街打夯喊號子,修十三陵水庫也去喊過號子。就連老伴也是當年修密云水庫時,因他號子喊得漂亮、帶勁,被當時的工地廣播員看上,后來喜結(jié)連理的。退休后,他還組織過上百人的秧歌會,用扭秧歌的形式演繹漕運故事。如今,通州運河船工號子在他家已經(jīng)傳了四代,老爺子執(zhí)著地認為,這船工號子不能失傳,得讓后代永遠記住先人們曾經(jīng)是怎樣勞作生活的,否則,根就斷了。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北運河上,遠處有仿古游船開來,昔日的小福子距鮐背之年近在咫尺,老年月里的事有些記不清了,但是提起運河號子,開口即來:
遠看通州城呀
好大一條船
高高燃燈塔呀
是條大桅桿
鐘鼓樓的倉
玉帶河的纜
鐵錨落在哪啦
張家灣嘍
嘿呀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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