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茲全(1911-2011)

2011年，百歲老人何茲全先生辭世。我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讀書的時候，他當時被聘為國學院的學術(shù)顧問。在我的記憶里，各級同學從本科生到博士生對何茲老都非常敬重。何茲老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世紀老人，生于辛亥、長于民國、學于海外、教于祖國。因為出身于山東菏澤的書香門第，從大學起他就確定了要畢生從事歷史研究的目標，三十幾歲就成了傅斯年主持的中研院史語所的助理研究員。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到史語所工作為許多學者求之不得，可何茲老仍然堅持出國深造?；貒?，他就一直在北京師范大學從事歷史研究工作了。

作為歷史學者，用何茲老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走的是胡適、傅斯年、陶希圣、錢穆眾家老師的路”。作為世紀老人，他在研究歷史的同時也在經(jīng)歷著歷史。在晚年，他的學術(shù)素養(yǎng)與人生閱歷已經(jīng)渾然交融，令后輩們仰之彌高。1995年底，在臺灣中研院及臺北史語所的邀請下，已經(jīng)84歲的何茲老親赴臺灣，參加傅斯年百年誕辰學術(shù)研討會，并為新竹清華大學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的學生們作了一場講座。

這場講座的文稿很快被整理成書出版，并不斷再版，最新的一版被列入北京出版社的“大家小書”系列。在一些讀者看來，這次講座的內(nèi)容可能并沒有什么所謂的前沿、創(chuàng)新，也沒有驚世駭俗的言論，但是，在我看來，這本名為《中國文化六講》的小冊子，其內(nèi)容十分值得玩味。一方面，這是一段祖國大陸歷史學界和臺灣歷史學界交流的佳話；另一方面，當時何茲老已經(jīng)進入晚年，他實際上將此次講座作為他一生學術(shù)由博返約的初步總結(jié)，包含了他通過歷史來評價中國文化的整體看法。在此后的十幾年間，何茲老在很多場合對其中的部分觀點繼續(xù)作了深化。但這次講座，最能傳達他晚年對中國文化的總體看法。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本書看似樸素尋常，“卑之無甚高論”，但細讀后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在樸素的語言和精短的篇幅下有深意存焉。翻閱全書，腦海里會冒出許多有趣的問題：這本書的題目圍繞“文化”展開，但卻又是以歷史研究的方式呈現(xiàn)，一位歷史學家在總結(jié)畢生歷史研究的時候，卻以文化為核心，是何緣故？歷史與文化的關(guān)系是什么？為什么偏偏選擇這六個話題？是否足以概括何茲老的歷史觀念？這些問題越深入琢磨，越覺得有意思。用一句當前比較時興的話說，就是在何茲老的這本小冊子里，究竟有什么“微言大義”？

在開宗明義的第一講里，何茲老認為有兩個根源影響中國文化特點的形成，一個是外在的，即農(nóng)耕生活；一個是內(nèi)在的，即家族本位。我們當然可以說，這兩個根源一個是古代的經(jīng)濟，一個是古代的宗法制度。但為什么這兩點可以構(gòu)成文化的根源？原來何茲老認為，中國文化里的天命、中庸等觀念，都是建立在農(nóng)耕生活基礎(chǔ)上的；而文化中的忠孝、禮教、綱常等觀念，都是建立在家族本位基礎(chǔ)上的。這個論斷，構(gòu)成了本書的核心思想。

在此基礎(chǔ)上，本書重點談論了古代的政治文化。他用了四個字來概括，就是“走向?qū)Ｖ?rdquo;。這四個字包括了歷時性和共時性兩個角度。從歷時性角度看，中國古代的政治是逐漸走向?qū)Ｖ频?，在早期是不能簡單概括?ldquo;專制黑暗”的，而是到了后期特別是明清時代，才最終確立了專制主義的政治文化；從共時性角度看，何茲老提出了三個“變量”，即君權(quán)、平民權(quán)和貴族權(quán)，這三個變量此消彼長。而何茲老進一步指出，推動“走向?qū)Ｖ?rdquo;的恰恰就是上面所說的農(nóng)耕生活與家族本位兩個根源，“君權(quán)就是家長權(quán)的擴大”。

而依附于經(jīng)濟、宗法和政治制度之上的，則是思想文化，何茲老再次顯示了他高度概括、綱舉目張的水平。他用四個概念就精要地概括了古代的思想文化：天命觀念、倫理思想、大一統(tǒng)思想和中庸之道。其中，前三個思想可以說概括了宗教信仰、道德倫理和政治哲學，唯獨第四個中庸之道，則隱約透露了何茲老晚年的心法。在本書自序中，他說：“我現(xiàn)在深深地理解：中庸之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我覺得中國文化異于西方文化之處，就在于中國文化中處處貫注著中庸之道的思想和精神。”

對于熟悉中國古代哲學的讀者來說，理解中庸之道的重要性不足為奇。但我所措意的是何茲老為何對中庸之道如此情有獨鐘。作為一名以實證著稱，以經(jīng)濟史、社會史為根基的歷史學者，在晚年以中庸之道作為解碼中國文化的精華、核心，這不能不引發(fā)讀者的深思。

在本書關(guān)于近代中國思潮的第五講里，我找到了何茲老如此玩味“中庸之道”的原因。在他看來，近代中國有兩個源頭，“一個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另一個是由炮船帶來的西方文化”，而近代思潮的重點，就是舶來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的交鋒、碰撞、融合。眾所周知，近代中國的歷史既是充滿屈辱與激情的民族斗爭史，也是思想蛻變、螺旋上升的社會發(fā)展史，還是充滿著戰(zhàn)爭與變動的國家誕生史。對此，何茲老顯示出與一般歷史學者不同的一面。

一般來說，歷史是不容假設(shè)的，假設(shè)也是沒有意義的。但在關(guān)于近代的這一講中，何茲老卻反復談論近代歷史的可能性，他作了多種假設(shè)。這些假設(shè)，完全透露了何茲老在耄耋之年對近現(xiàn)當代史發(fā)展的看法，也透露了他為什么在本書中如此重視“中庸之道”的原因。一位歷史學家對歷史的假設(shè)，是他透徹領(lǐng)悟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親身經(jīng)歷近代歷史之后產(chǎn)生的領(lǐng)悟。

至于本書的第六講，則代表了何茲老對未來的期許和自信。我想，如果只把這本小冊子看作是何茲老眾多學術(shù)著作中的普通一種，或者看作是中國文化的淺顯的入門書，是遠遠不夠的，而是應當從何茲老晚年回顧一生的角度來讀。

在《中國文化六講》的前言里，何茲老說：“要說點中國文化整體的東西，從古到今，中國人是怎樣生活過來的，從過去看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想將來，看看中國文化對人類有什么貢獻，對未來還會有什么貢獻。如此簡單，如此而已。”用百年時光熔鑄的歷史沉思來看中國文化，這當然不是簡單的事情，而是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了。

（作者：張向榮，系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