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印度之行》劇照。
英國詩人吉卜林
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
吉卜林
在十九世紀末,英國詩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曾經在《東西方歌謠》(Ballad of East and West,1890)中寫道,“啊,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兩者永遠不會相遇,/ 直到天和地跪在上帝面前,接受審判”。這看上去僅僅是兩句詩而已,但它們對后世的影響很大。我們今天講“當東方碰到西方”“哈里碰到薩利”“北京碰到西雅圖”,可能都是從這里來的。這兩行詩暗示東方和西方如此迥異,他們的思想和文化永遠無法融合。
吉卜林曾經在印度工作多年,作為英國殖民者,他天天都要面對印度人,與他們打交道,因此他的小說和詩歌不僅僅是異域風情的描寫,而且充滿了對東西方關系的思考。吉卜林曾經說:“所有與我們一樣的人是我們,所有其他人都是他們。”這句話使我們想起二十世紀西方思想中的“自我”與“他者”。這種“我們”與“他們”的區(qū)分往往將“我們”視為主體、將“他們”視為客體,從而凸現(xiàn)“我們”的優(yōu)越感。相對于“他們”,“我們”更加文明、更加進步、更加人性,而對方則是相反。今天再看吉卜林這些思想,可能有助于我們發(fā)現(xiàn)英國殖民思想和帝國思想的根源。
但是吉卜林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高高在上頑固不化?!稏|西方歌謠》的確講述了一個東西方沖突的故事:印度土匪盜竊英國殖民軍隊的馬匹,騷擾殖民軍的軍營。但是,在土匪頭領和殖民軍將領的矛盾和較量中,他們的兒子卻成為朋友,甚至肩并肩的兄弟。在詩歌末尾,吉卜林寫道,“沒有東方,沒有西方,沒有邊界、種族和出生的差異,/只有來自天各一方的兩個強者的對峙,面對面站立”。吉卜林詩歌強調了兩個人的團結和友誼,這個友誼超越了他們的種族、出生、地域和社會背景。
“搭橋會”與“拆橋會”
在二十世紀初,英國作家福斯特(E.M.Foster)對印度的描寫與吉卜林非常不同。在《印度之行》(Passage to India,1924)中,他講述了英國老太太莫爾夫人率兒媳婦阿德拉到印度去看望兒子的故事。在這次旅行中,她們深入了解了印度人、印度的古老文化,以及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老太太的兒子是英國派駐印度的殖民官員,掌握著地方的大權,決定著這個地方的命運。老太太試圖說服兒子要對印度人有仁愛之心,然而兒子卻說:“我們來這里是統(tǒng)治的,而不是做慈善的。”
在小說中,英國殖民當局舉行了一個花園聚會,邀請當?shù)氐挠撕陀《热藚⒓樱M軌蛟趦蓚€民族之間架起一座橋梁。但是令人遺憾的是,英國人聚在一起交談,印度人聚在一起交談,根本沒有達到交流的目的,因此這次“搭橋會”(Bridge Party)差不多變成了拆橋會。福斯特對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多有批評,他希望殖民當局能夠多了解印度文化,多尊重印度文化,但是大多數(shù)英國人沒有這樣的意愿。他的小說可以說預見了印度未來的獨立。
無獨有偶,英國詩人奧登(W.H.Auden)和作家伊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1938年到訪中國,希望了解正在發(fā)生的抗日戰(zhàn)爭。他們訪問了東部前線,了解了中國軍隊的抗戰(zhàn)情況,見證了戰(zhàn)地醫(yī)院中士兵的犧牲,以及難民遭受的巨大苦難。中國文藝界在武漢的一家酒店為他們舉行了歡迎酒會,中國作家田漢在酒會上朗讀了一首歡迎詩,奧登也朗讀了一首《中國士兵》。奧登的詩贊揚了一名為民族自由而犧牲的無名士兵,田漢的詩則將奧登比喻為19世紀的拜倫,意思是拜倫曾經遠渡重洋,為希臘的自由而戰(zhàn)斗,而在20世紀奧登做了類似的事情,值得稱贊。
然而,這次酒會在奧登和伊舍伍德的“旅行日記”中似乎并不那么令他們興奮,實際上,他們感到這樣的聚會很累。雖然中英雙方都很熱情,臉上都堆滿了笑容,但是酒會沒有真正達到交流的效果,有點像福斯特所描寫的那次“搭橋會”。“旅行日記”說:“空氣中彌漫著中英聯(lián)合的字眼,但是我們在真正地進行交流嗎?我們熱情地與主人們說著‘英國’、‘中國’、‘詩歌’、‘文化’、‘莎士比亞’、‘國際理解’、‘蕭伯納’等等,但這些文字的意思僅僅是‘很高興見到你’。它們僅僅是相互信任的符號,像相互開具的空白支票。”
翻譯問題與認知問題
在傳統(tǒng)上西方認為,東西方由于語言和思維上的差異而不可能進行真正的對話。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曾經將語言描述為“存在之家”,即語言不同,則思維方式就不同,對世界的認知也不同。一種文化的特質和精神,只能用它自己的語言才能表述,用其他語言無法表述。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海德格爾在《通往語言之路》(On the Way to Language, 1959)中想象了他與一個日本人的對話,來說明東西方語言及思維相生相克的困擾。
日本人能夠講流利的英、法、德等西方語言,但他們所談的內容是東亞詩歌和藝術。海德格爾認為他們不可能達到交流,因為“對話的危機隱藏于語言本身,而不在討論的內容”。換句話說,“日語的精神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說,“假如人由于語言而居住在存在的名下,那么我們與東亞人就仿佛居住在完全不同的家里。”在這個對話中,海德格爾代表了西方的語言哲學傳統(tǒng),即認為東西方語言和思維如此的迥異,以至于兩者不能相互理解,不能相互溝通。
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熱愛中國文化,可以說,中國文化對于他,就像水之于魚,他感覺從中國文化中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希臘”。他曾經把李白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翻譯為“Ko-jin goes west from Ko-kaku-ro”。他把“故人”理解為一個人名了。他翻譯的“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觸”更加奇特:李白的意思是瞿塘峽的滟滪堆有很多暗礁,五月份漲水時,不小心很可能觸礁。但是龐德把“五月”理解為兩口子分離了五個月,五個月都沒有見面和接觸,因此非常思念。
有人說,龐德的誤譯不僅僅是翻譯問題,而且是一個認知問題。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在《東方主義》(Orientalism)一書中曾經批評西方學術機器將自己的想象投射到東方,從而建構了不是東方的東方。保守的西方學者據(jù)此推論,龐德所呈現(xiàn)的中國并不是真正的中國。甚至有人否認龐德從中國文化中學習到了任何東西,認為他所說的那些所謂的中國文化,其實都是西方思想的投射,在西方早就存在。
保守的西方學者還會質疑跨文化理解的可能性。比如說,道家的“道”可以翻譯成the way嗎?答案是不可以,肯定應該翻譯成Tao;儒家的“仁”可以被翻譯成Benevolence嗎?答案是不可以,因為道和仁的概念與the Way 和Benevolence的概念不能完全重合。言外之意,用西方的思維模式永遠無法理解中國,走得更遠一點,就是文化之間無法相互理解。有一款日本游戲叫Ninja(“忍者”),是用砍刀砍水果,砍得越多,得分越高。這里的“忍者”,有點像我們所理解的武俠,日本版本的“忍”肯定與中國的“忍”是兩回事。中日兩個東方國家對同一個概念的理解都如此不同,何況是東方和西方呢?
和諧發(fā)展
那么,東西方之間能否實現(xiàn)跨文化理解呢?顯然,西方有些理論夸大了語言中那些不可譯的成分,從而忽略了中西方思想中“契合”的部分。中國學者王佐良先生談比較文學的著作叫《論契合》(Degrees of Affinity,1985),張隆溪教授論中西比較的著作叫《道與邏各斯》(The Tao and the Logos,1992)。雖然中國思想中的“道”與西方的“邏各斯”有一定區(qū)別,但是那并不意味著雙方完全無法理解。王佐良先生所說的“契合”與張隆溪先生所說的“對等性”(commensurability)很相似,兩人都肯定了不同文化的相互交流的可能性。
有人說中國沒有“真理”的概念,因此與古希臘以來的西方哲學無法對接,然而這是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思想的巨大誤解。據(jù)張隆溪教授考證,古代中國不僅發(fā)明真理的概念,而且這個真理概念與古希臘的真理概念非常相似。文化比較研究的新趨勢是觀察東西方思想的“對等性”,或雙方理解和交流的共同基礎。那些堅持文化相對主義的人可能只看到了吉卜林詩歌的第一部分,而現(xiàn)在他們完全應該看到第二部分。
吉卜林不可能預見他身后一百年所發(fā)生的事情,特別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世界已經意識到必須用國際法來規(guī)范各國的行為;必須用爭端解決機制來處理分歧;必須在各個領域開展國際合作,包括醫(yī)療、環(huán)境、消除貧困、疾病預防、反恐等。信息技術將各國更加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目前,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正在實現(xiàn)各國基礎設施的互聯(lián)互通。雖然在一些地區(qū),東西方仍然以懷疑眼光相互對峙,但大趨勢是接受對方的差異,把差異視為文化多元性的一種表現(xiàn)。
世界正在進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時代。承認他者權利、尊重不同價值體系,將成為新時代的新意愿和新潮流。他異性將受到尊重,邊緣思想獲得更多認可,甚至可以向中心移動,與主流思想并存。不同文化的人們將視對方為整體的一個部分,達到文明互鑒、和諧共存。這種新的包容精神,將取代從前的對抗型思維,取代“文明沖突”的預言,因為幾個世紀的文明碰撞已經教會了這個世界要相互理解和相互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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