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來說，一切假的、丑的、惡的，不論在一個什么樣的特殊時期或出于什么原因而得以炫詡和走紅，都難免要在歷史和歲月的鑒別與淘洗中被滌蕩和拋棄。只有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煉成精金美玉的人品并賦有積極進取的思想風貌與精神特質(zhì)，其作品才會青春永駐、生命長存，以至成為時代的旗幟、民族的徽記和歷史的標識。所謂經(jīng)典，往往就是這樣形成的。所以，習近平總書記要求，廣大文藝工作者一定要“遵循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牢記文化責任和社會擔當，正確把握藝術個性和社會道德的關系，始終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嚴肅認真考慮作品的社會效果。要珍惜自己的社會形象，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面前耐得住寂寞、穩(wěn)得住心神，不為一時之利而動搖、不為一時之譽而急躁，不當市場的奴隸，敢于向炫富競奢的浮夸說‘不’，向低俗媚俗的炒作說‘不’，向見利忘義的陋行說‘不’。要以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高尚的人格魅力、文質(zhì)兼美的作品贏得尊重，成為先進文化的踐行者、社會風尚的引領者，在為祖國、為人民立德立言中成就自我、實現(xiàn)價值”。

在這里，習近平總書記懷著拳拳之心與殷殷之意，誡勉和要求廣大文藝工作者一定要在為祖國、為人民立德立言中成就自我、實現(xiàn)價值。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目標呢？重要路徑和關鍵步驟之一，就是要面對市場經(jīng)濟大潮而能耐得住寂寞，穩(wěn)得住心神，不趨利、不浮躁、不媚俗、不炒作、不炫富競奢、不當市場的奴隸。這里有一個關鍵所在，即文藝家對待“利”的態(tài)度，就是要處理好趨利與為文的關系。文藝家作為社會文明和精神高地的建構者，作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如果跨越不了“利”的門檻，被“利”所羈絆、所纏繞，那他的道德、精神和創(chuàng)作就會全面崩潰、一敗涂地。因為文藝家一旦被牟利的私欲所控制、所驅(qū)動，就會放棄創(chuàng)新和弘揚精神文明的責任，就必然要蠶食和崩隳為人為文的底線，以至于完全走向反面，成為思想穢物和精神垃圾的制造者與傳播者。文藝創(chuàng)作的天性和天職，從來就是要以思想的粹質(zhì)、精神的光耀、道德的花環(huán)和藝術的美感來塑造人格、凈化靈魂、提升精神。

作為農(nóng)民出身的作家，趙樹理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上什么“文壇”，他只想支一個小小的“文攤”，用老百姓最喜歡的形式和語言寫老百姓最為切身的人物與事件?？蓻]想到，他的作品不僅名揚世界，廣為傳播，而且一連創(chuàng)造了許多個奇跡，發(fā)行量和影響力都得到了破天荒的大提升與新突破?！缎《诮Y婚》于出版當年僅在500萬人口不到的太行區(qū)就發(fā)行了近5萬冊，而且還被數(shù)以百計的劇團紛紛以各種形式搬上舞臺，并以多種譯本走向世界的四面八方?！独钣胁虐逶挕穭傄幻摳?，在很短時間里就被京、滬、穗、港多家出版社爭相再版達38次之多。他的作品不僅老百姓喜歡讀，還成了許多領導人和文化人的最愛。

讀過趙樹理作品的人，無不對之作出極高的評價。有人認為，在此之前，“新文學的圈子狹小得可憐，真正喜歡看這種東西的人，大部分是學這種東西的人”，乃至“新文學只在極少數(shù)人中間轉來轉去，根本打不進農(nóng)民中去”，而中國卻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農(nóng)村人口占到總人口的80%以上。孫犁作為同行，更是深有體會地說，趙樹理以其質(zhì)樸和真誠“突破了此前一直很難解決的文學大眾化的難關”。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被認為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在創(chuàng)作上實踐的一個勝利”，《人民日報》還專題發(fā)表《向趙樹理方向邁進》一文。他成為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大會上眾口一詞的寫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鐵筆圣手”。一位名叫貝爾登的美國記者在其《中國震撼世界》的新聞報道中不無納罕地寫道：趙樹理“可能是共產(chǎn)黨地區(qū)中除了毛澤東、朱德之外最出名的人了”。

趙樹理獲得巨大名聲后，其態(tài)度和表現(xiàn)只有八個字，那就是：淡然、赧然、謙然、奮然。他沒有把名聲當作“資本”，而是更加貼近人民、奮發(fā)創(chuàng)作，懷著高度的自覺與自信深入生活、淬冶精品，用文學創(chuàng)作為國家建設效力、為人民群眾服務。此間，由于作品的發(fā)行量大，世界各國的譯本也漸多，像長篇小說《三里灣》，僅在蘇聯(lián)就用6種文字翻譯出版多達14次，總印數(shù)逾百萬冊。如此這般，趙樹理的稿費收入也便隨之而越來越多。這讓趙樹理為難了、不安了，他在潛意識中從來就認為這些錢不應該屬于他自己，而是屬于黨，屬于祖國和人民。因為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一名國家干部，受黨的培養(yǎng)和國家的“供養(yǎng)”，是“公家人”。寫作是為黨、人民和國家工作的一種形式，而工作有工資，工資之外的稿費收入當然不應當屬于自己，而理當屬于國家和人民。就這樣，趙樹理主動不再在機關領工資了，出差回來也不再去財務處報銷了。他的理由很簡單：工資是國家發(fā)的，稿費也是國家發(fā)的，我既然領了稿費，就不應再去領工資。至于為工作而出差，自己有稿費收入，錢夠花了，自然也就不應再去單位報銷了。

當《三里灣》剛一脫稿時，就有幾家大牌出版社來“搶”稿，可趙樹理對之一一婉言謝絕后，卻把稿子送給小小的通俗讀物出版社出版。他的這個反常舉動委實令人不解，使人愕然。于是，有人便當面對他說，通俗文藝出版社牌子小、沒名氣、實力差、稿費少，你為何偏偏要將稿子給他們呢？趙樹理回答說，正因為這樣，我才要給他們。因為我的稿費少了，出版成本也就小了；而出版成本小了，書的定價也就隨之降低了。這樣一來，不就減輕了讀者購書的經(jīng)濟負擔了么！寫書是為了宣傳，是為黨工作，當然是讀者越多，效益越大。顯然，在趙樹理的心目中，為黨和人民工作、對社會和人民有益，永遠都是他寫作的目的和至高追求。1959年，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時，人民文學出版社擬定規(guī)劃，要給活躍于當代文壇的知名作家、詩人，各出一本作品自選集，所選篇目和書名皆由入選作家自擬自定。人們都想著，這一次是為十周年國慶而印行精品結集，趙樹理肯定會擬定出個“高、大、上”的書名來?？蓻]想到，他思謀再三，為選集所擬定的書名竟然是《下鄉(xiāng)集》。他說，他只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走遍祖國大地上的山谷河川、溝峁崖岔，讓廣大農(nóng)民兄弟都能看得見、買得起、讀得到。

這就是趙樹理——一個“文藝要塑造人心，創(chuàng)作者首先要塑造自己”的典范，一個高度自覺而有為地“處理好義利關系，認真嚴肅地考慮作品的社會效果，講品位，重藝德，為歷史存正氣，為世人弘美德，為自身留清名，努力以高尚的職業(yè)操守、良好的社會形象、文質(zhì)兼美的優(yōu)秀作品贏得人民喜愛和歡迎”的人民作家。周揚曾說：“趙樹理文好人也好。”其實應是趙樹理人好文才好。這里既有辯證關系，又有因果效應。對于一個以創(chuàng)作為職業(yè)、以作品競功力的文藝家來說，直接面世的固然是作品，但真正發(fā)力的則始終是人品，因為作品往往是人品的升華與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