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觀點(diǎn)認(rèn)為宋代的代表性文學(xué)體裁是宋詩和古文,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貶抑宋詩和古文而推宋詞和話本小說,并影響至今。實(shí)際上,相比于唐詩的豪邁浪漫與側(cè)重人生感情不平凡的一面,宋詩更注重日常生活的平淡與現(xiàn)實(shí),更愿意表現(xiàn)人生的平凡。日本漢學(xué)家吉川幸次郎曾把唐詩比作“酒”,而宋詩如“茶”,酒烈茶淡,宋詩更像是對唐詩過度注重人生悲哀面的克服。
中信版《宋詩選》作為圖文并茂的《聲律啟蒙》的姊妹篇,選取了諸多宋詩中的不足百首精華以拋磚引玉,不但可以掃碼聆聽配樂朗誦,國畫大師傅抱石的畫作更為此書增色不少,畫中有詩的排版讓人大飽眼福。
最初讀到楊萬里的《閑居初夏午睡起》:“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楊萬里一生愛梅成癡,不僅喜歡梅子,還喜梅花,在其現(xiàn)存四千多首詩中有一百多首詠梅詩。清人潘定桂在《讀楊誠齋詩集九首》中感嘆“公最愛梅,其中采梅詩最多”。一次,楊萬里赴宴,杯酒未盡,天降大雪。楊萬里見院中殘梅,便拿起餐桌上的蔗糖,跑到院中摘梅花,“只有蔗霜分不得,老夫自要嚼梅花”。除了蘸糖,還蘸蜜而食,“吾人何用餐煙火,揉碎梅花和蜜霜”。1174年正月,楊萬里外派做官,好友在西湖釗寺為其餞行,楊萬里作《瓶中梅花長句》自稱:“谷深梅盛一萬株,十頃雪花浮欲漲。是時(shí)雨后初晴前,日光烘花香作煙。政如新火炷傳山,逐出沉水和龍涎。醉登絕頂撼疏影,掇葉餐花照冰井。”楊萬里舍棄精致宴席不吃,只身一人倚在一棵老梅樹前,采摘梅花來吃,引得同僚連連咋舌。另一次,楊萬里酒醉,于是《小醉折梅》:“死愛花枝不忍吹,醉來恣意折芳菲。鬢邊插得梅花滿,更捻南梅滿把皈。”即使喝醉了,也要把梅花插滿頭。除夕佳節(jié),楊萬里“春回雨點(diǎn)溪聲里,人醉梅花竹影中”;甚至喝粥也有梅花粥:“才看臘后得春饒,愁見風(fēng)前作雪飄。脫蕊收將熬粥吃,落英仍好當(dāng)香燒。”梅花要先欣賞,然后熬粥,最后將干花“當(dāng)香燒”,物盡其用,浪漫至極。
條件反射般口舌生津,吃酸梅而齒軟的感覺,讓人在會心一笑之余,除了感嘆原來人生每一個平常的瞬間都可以蘊(yùn)藏?zé)o數(shù)情趣,又喚醒我對文壇吃貨的記憶,并對老饕橫行的宋代心生向往。
奇怪的是,宋人寫吃多在詩中。蘇軾在《老饕賦》中寫道:“嘗項(xiàng)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豬肉只吃小豬頸后那一塊,吃蟹只選霜凍前最肥美的兩只大螯,蛤蜊半熟就酒,櫻桃須以砂鍋伴蜜煎,如此則“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了。“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shí)。”蘇軾的題畫詩《惠崇春江晚景》廣為傳頌。河豚肉味美,卻有劇毒,古人有“冒死吃河豚”的說法,但實(shí)際上,蘆蒿與河豚,在古代恰是絕配,藥王孫思邈釋因說蔞蒿可解肝毒。蘇軾自號“饕翁”,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豆腐……他引為至味的則是一道玉糝羹。蘇軾流放海南,只有三子蘇過陪在身邊,父子生活清苦,蘇過以山芋代蘿卜,為父做芋羹。蘇軾大喜,說:“過兒忽出新意,以山芋作出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遂作詩一首:“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奶更全新。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這道水煮玉糝羹勝過被隋煬帝稱道的“金齏膾”。
陸游一生作詩近萬首,本書中所選陸游詩中,與吃食有關(guān)的也不在少數(shù):“苜蓿苗侵官道合,蕪菁花入麥畦稀。”“市橋壓擔(dān)莼絲滑,村店堆盤豆莢肥。”陸游愛吃苜蓿,這種在古代多用來喂馬的草料,陸游有感于此說“苜蓿堆盤莫笑貧”,后人遂用“苜蓿盤”形容官員雖清貧卻廉潔。陸游罷官之后,生活貧困,常熬山藥粥喝:“以菘菜、山藥、芋、萊菔雜為之,不施醢醬,山庖烹也”。其《菘蘆服山藥芋作羹》詩曰:“老住湖邊一把茅,時(shí)沽村酒具山藥。年來傳得甜羹法,更為吳醋作解嘲。山廚薪桂軟炊粳,旋洗香蔬手自烹。從此八珍俱避舍,天蘇陀味囑甜羹”。老來住在湖邊破茅屋,有時(shí)去村里打點(diǎn)散酒,八寶粥也喝不起時(shí),就隨便煮點(diǎn)蘿卜白菜山藥粥,倒也美味得很。
不同于著名的詞作《釵頭鳳》,陸游晚年還做過一首感懷唐婉之作:“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shí)。”當(dāng)年與唐婉婚后,曾做了一對菊花枕,幾十年后,陸游重做菊花枕,想起年輕時(shí)的傷心事,寫就此詩。初看陸游此詩寫得平淡,并不哀怨動人,仔細(xì)體會又可見其情深濃烈。以前柔情寫就“菊枕詩”,如今已成“蠹編殘稿”,塵封蛛絲,而菊花枕的清香還和數(shù)十年前一樣。作者有意把濃情寫得平淡,這正是宋詩不同于唐詩之處。
當(dāng)然,書中并未將宋詩中的名句佳篇一網(wǎng)打盡。宋人林逋隱居西湖孤山,終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養(yǎng)鶴,自謂 “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他的《山園小梅》歷來為人稱道。再比如陸游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也未在其列。
管中窺豹,由宋詩而飲食,由飲食而人生,黃庭堅(jiān)在《題落星寺》中有一句詩:“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一邊是雨藏山,一邊是江接天,這樣的詩意分明透著深層的思考,宋人把日常生活的哲學(xué)寫到詩中,不悲不喜,平淡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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