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先生注重內在傳承和知音交流,類于古風。他貌和神謙,內藏鐵骨錚錚,將信念貫穿于學術與人生。
“中華民族發(fā)展至今,有兩個追求是獨特的:一是重‘統(tǒng)一’,一是重‘氣節(jié)’。凡時局動蕩、朝代變遷,英雄和諸子百家,都是力圖統(tǒng)一天下的。只有‘統(tǒng)一’,才能發(fā)展。對中華民族而言,統(tǒng)一是正常的,不統(tǒng)一則不正常。在這些動蕩中,‘氣節(jié)’,是中國人重視的精神情操。”
在文化與“氣節(jié)”的關系中,始終存在一種精神價值的取向。王國維曾說過:屈、陶、杜、蘇四人,即使沒有文學天才,憑他們的人品也足以立世而驚天動地。
我將自己的書送任先生,他說:“你的筆很野。”我一愣,他卻說:“這很好,別人想野還野不了呢!”
任先生曾對我說:“你到北京,就到家里來。”但有些人擬托我請先生“吃飯”。他卻搖頭拒絕。
任先生深諳進退之道。到晚年,他精簡人生,采取了“無為而無不為”的智者抉擇,以高齡之身主持編撰巨型經典,保持自己寧靜的環(huán)境。
有一次,我從昆明打電話過去,小保姆說,爺爺散步回來,正躺在沙發(fā)上休息。
我說,等會兒再打吧。任先生卻已經從沙發(fā)上起身,接過電話,和我談起他新注的《道德經》。一周后,他親手題寫的新書就寄到我手上。
任先生說,秦始皇“焚書坑儒”,可是有人將所焚之書的內容背下來,口口相傳。這就是“詩書喪,猶有舌”。《尚書》,就是這么來的。他以史為據,點明了知識分子對一個民族所負有的責任,那就是創(chuàng)造和傳播文化。
在我與任先生的接觸中,從來沒有聽到過他襲用古人的名言來說自己的觀點。他總是說“大白話”,就像《菜根譚》,用最淺顯的話。這是他已經形成的文化格式。這使我想到老子的“大音希聲”。體味先生的深意,我以為:
一、是在學術上的身份清晰。他是現代人,是研究者,不是重復者。
二、是自信。他認為,以自己的語言完全可以表述今天的觀點。
三、是區(qū)分。他認為,古今有別,古人的意思不可完全地套在現代的事物上。
四、是重“現在”。他認為,活生生的現實正在發(fā)展之中,現代人應當使自己處于一種不斷探索與發(fā)現的狀況下,而不是抱著守舊的陳調。
任先生的“內養(yǎng)”達到了舉重若輕的境界。他不用那些張揚的語言,也從不給別人以緊張感,總是淡淡的,輕言細語,時夾以“哎”,表達一種會意。
中國古人以“氣”論“道”。任先生正是一個“打通了氣脈”的知識分子。這股“氣”貫穿他的學術生涯,支撐他的多舛人生。他正是那位可以使我沉靜下來、完成一點事情、抓住歲月的道與德之師。
與任先生的情誼,令我想起那句古話:“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
高 遠
任先生的兒子任重對我說:“你每次來,他都特別高興。他喜歡跟你談話。你們倆的思想是一樣的。”與先生在一起,可縱情“高談闊論”。
任先生終其一生研究“老子”。他的態(tài)度及語氣卻是“節(jié)節(jié)退后”,越到晚年,越覺得難解。每出一本新書,都會說自己原來的理解還要商榷。這種治學的精神,今世還有幾人?
老子說,道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這個意思包含了世界的變化,順勢而成的規(guī)律,不拘一格的思考。老子的理念已經滲透到中國文化之中,諸如虧盈之道、禍福相隨、事緩則圓、否極泰來等。在西方的哲學里,是找不到“應對”語匯的。
南沙溝玉蘭開了,清茶相對,坐在客廳里,周圍是“國圖”的那些大書柜。
我信口說:“道”就是智慧。“諸子”都是思想。而思想是受“道”所統(tǒng)領的。所以,孔子求教于老子,“諸子百家”不與老子辯論。無論從個體生命,到世事沉浮,天下歸屬,無不與“道”有關。曹操、韓愈的文章大氣磅礴,皆與“道家”相通。陶潛的詩受人喜愛,因他有“縱浪大化中”的理念。大乘佛教和禪,都有道家的影子。
任先生高屋建瓴,經世致用。他說:如果沒有道家,中國政權更迭的歷史會更加殘酷。是道家的理念,給了社會、人民與文化休養(yǎng)生息的空間。
我對任先生說,我是離不開山水和自由的。
任先生笑云:這就是“道”??!
冬天的昆明,我在翠湖畔,舉著手機,讓任先生在京城聽見海鷗的鳴叫。
夏雨飄落,我在信中寄上緬桂和茉莉的小花。任先生告訴我:“花還沒干,還有香味。”
任先生多次對我說:“我們有緣。”
我問任先生:“我可以算是你的弟子嗎?”
任先生欣然道:“你是入室弟子。”
任先生的哲學與宗教,門下自有高足。我是“跨界”的,一名“晚弟子”。
馮先生猝逝,我惴惴地去電話吊唁。任先生平靜地說:“年紀大了。”一句話,表明了他對生死的“平常心”。
后來聞知,任先生在休息兩天后,依然每日編書不已。
最近,任遠、任重以子女身份在媒體上披露了任先生的當年筆錄:“毛主席接見任繼愈談話經過。”看到先生的遺筆,墨淡紙輕,而骨子里的清香卻悠悠透出。
對于這段往事,有些人曾捕風捉影。而在任先生看來,這不過是“工作”。多少年來,他不愿意向同人及學生提及此事。
任先生在注明里寫道:“毛主席鼓勵個人的話覺得沒有必要寫在這里,未記錄在其中。”這簡單的一句話,省略掉了當年毛主席對他的好評。這是何等純凈的心靈境界。當時他43歲,一位中年的哲學教師。
任遠與任重在文章中有一段話,令人掩卷沉吟:
“人漸行漸遠,凡事早該塵埃落定,時間,改變著一切。但是有時候正相反,過去不注意,沒有深入考慮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回憶過程中,倒是覺得線索明晰了。消失已久的1959年在毛主席家談話記錄最近被發(fā)現,讓我們聯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也對這幾十年父親的思想和為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任先生人走了,還在給這個世界注入清新雋永的啟示。這就是魂魄不滅吧。
張曼菱,曾為天津作協專業(yè)作家,1998年返回云南,致力于“國立西南聯大”歷史資源的搶救、整理與傳播工作,創(chuàng)作有電視紀錄片《西南聯大啟示錄》,音像制品《西南聯大人物訪談錄》,史話《西南聯大行思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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