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往】

2009年春，在北京醫(yī)院一間僻靜的病房里，重病中的任繼愈艱難地書寫下幾個名字，交給了我。他寫了梅貽琦、胡適、傅斯年，卻沒有寫蔣夢麟。

“我佩服梅貽琦，我不佩服蔣夢麟。”這是任繼愈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對我說的。

任先生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一般他只用肯定語，言外之意讓你自己領(lǐng)會。然而此時，他卻用了一個強烈的對比，對自己的校長提出了指責，語氣剛毅。

西南聯(lián)大學人普遍對梅貽琦校長懷有深刻感情，不分“三校”之界限?？谷諔?zhàn)爭是一場“國難”，我懂得，任先生這話直接針對兩位校長在憂患中不同的擔當態(tài)度。

從東三省淪陷，梅貽琦已知，中國“與日本一戰(zhàn)”不可避免。他清醒而敏捷，提前轉(zhuǎn)移清華設(shè)備與物資，將預(yù)備建校的工程款放到長沙去蓋樓，為后來的師生提供了戰(zhàn)時教學的可能性。梅貽琦也從此肩負起北大、清華、南開三大名校的存亡之責。

梅貽琦有“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的浩然大氣，有八年“不棄不離”的職責堅守。蔣夢麟則初始反應(yīng)遲鈍，致使北大面對“七七事變”猝不及防。及到了長沙，面對簡陋的校舍他頗無信心，將“長沙臨大”稱為“由混雜水手操縱的危舟”。很快，蔣夢麟離開了這條驚濤駭浪中的船。

任先生的話蘊含著對戰(zhàn)時大學艱難玉成的體驗，及他終其一生對志節(jié)的追求。

同年夏天，任先生辭世而去。仲秋時節(jié)，我登臺灣，代他一一祭掃諸校長墓地。

憂 患

任先生代表著那一代“生于憂患”的學人。在西南聯(lián)大，他前半段是學生，后半段是教員，與這所大學相始終、共命運八年。

“七七事變，正值暑假。那時我家在山東，回不來了，報紙上有個廣告，說是北大、清華的學生到長沙去集合。”

任繼愈去長沙報到。開學后，爆發(fā)了“是上前線還是繼續(xù)讀書”的激烈爭論。一些學生上了前線。爭論由錢穆作了歸結(jié)：為國家保住“讀書的種子”，用上前線的精神來讀書。

住在岳麓山寺廟里，夜間，任先生聽見虎嘯，早上出門，看見寺院外樹枝上的虎毛。在這半壁山河里，他興致盎然地考察，看到儒道釋同居一山的景觀。當時，他離畢業(yè)還有一年，正在考慮自己在哲學中的研究方向。

任先生有一張剛到達昆明時的紀念照片：一個穿著灰白色棉軍服的青年。那套服裝是當年長沙臨時大學的“步行團”離開長沙奔赴昆明的時候，張治中將軍送給他們的，一人一套，還有雨傘水壺等行軍裝備。

日本飛機轟炸長沙校舍，對學校大有跟蹤追跡殲滅之意，“長沙臨大”大批師生家屬從香港繞越南去昆明，同時組織了一批志愿者步行轉(zhuǎn)移。

這是一個悲壯的支撐。學校當局認為，如果全體人員都從海外轉(zhuǎn)移，那將是一種恥辱。必須有一支人馬代表著這個學校，從還存在著的國土上走過去。

聞一多等選擇了步行，任繼愈選擇了步行。在采訪中，我發(fā)現(xiàn)很多有志向有剛性的學長都選擇了步行，也許是步行練就了他們后來的剛性和志向，也許他們本來就有些與眾不同。

任繼愈說：“當年國弱，而‘民氣’依然不可被征服，是當時鼓舞和支撐師生們的一個精神源泉。”步行團走過貴州，一路上見到人民背鹽為生。“我看到中國的民氣始終不衰，窮困是窮困，志不窮，人窮志不窮。所以罵人當漢奸是最重的一個詞，比罵他祖宗什么的都還重。”

“我們中國有一個很好的傳統(tǒng)——就是從上到下不愿當亡國奴。老鄉(xiāng)們也是這樣。小日本非把它打跑不可。當時的生活很困難，很痛苦，但是日本人來，他就不能忍受。打日本，他們是很積極的。有志氣，民族志氣。那時候，我就感受到中華民族的文化是滲透在窮鄉(xiāng)僻壤里頭，不光是在上層。所以我從那時起就專攻中國哲學史，過去我在大學學外國哲學多一點。”

正是通過步行，任先生對這個苦難中的民族產(chǎn)生了深刻的理解與信心，從而選擇他一生的事業(yè)。這樣志存高遠的學人，在那個時代不罕見。他們成為中華民族復(fù)興之路的中堅。

西南聯(lián)大文、理、法學院在云南蒙自棲身時，師生們常去一個小鋪喝粥。吳宓教授為小鋪主人寫過一副對聯(lián)：“無名安市隱，有業(yè)利群生。”任先生專門講了這件事。他說，那位熬粥的雷氏非一般市井之輩，他常與聯(lián)大的師生們交談，從時事到歷史。

那個時代的大學鴻儒，對于邊地和民間具有深刻的理解與同情、欣賞。大學“南遷”之旅，使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精神走出了象牙塔，士大夫之氣節(jié)與民間之民氣相遇、相激勵，這是一次民族精神的再造。

任先生堅持著這條“接地氣”的道路。他曾對我說：“我很喜歡云南人這個民風，非常樸實，這個非?？少F。”令先生深深懷念的，是當年戰(zhàn)時大學那股精神有追求的濃郁氛圍。

在《〈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觀后感》一文里，任先生寫道——

“抗戰(zhàn)勝利后，日本投降，西南聯(lián)大解散。三校各回原址辦學，生活條件、教學條件都有了顯著改善。三校分開后，各立門戶，日子過得還不錯，總感到似乎還缺少點什么。西南聯(lián)大的形象長期留在人們記憶里，歷久彌新。”

淡 泊

看一個人對什么事情重視、投入，可以知道這個人的信念和價值觀。

攝制電視片《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是一個艱辛浩繁的工程。我從1998年開始拍攝，到2003年春天在央視播出，其間三次率攝制組采訪任先生。他從來沒有說過：“為什么不準備周全了，一次問完？”其實，他是有理由這么說的。

任先生是以導(dǎo)師的睿智，海涵與寬容著我步步深入的認知過程的。我訪問的內(nèi)容，從他參加“步行團”的一段經(jīng)歷開始，到總結(jié)階段講釋馮友蘭碑文。而最后一次采訪，是央視10頻道《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已決定播出，在改版時，需要添加“師生撤離”的細節(jié)，我又來央求先生“臨陣填空”。

任先生從來沒有以“大人物”自居，而是把自己當作是西南聯(lián)大的一磚一瓦，隨時可以添上。他還提供給我一個珍藏本，是日軍進北京時拍攝的，那些圖片從來不曾問世。

2002年秋，《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在北大勺園會議廳開研討會，名家云集，大家都等著任先生來發(fā)言。我電話催促，任先生說，因夫人馮先生有恙，故不出門了。

2003年初春，《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由于一些史實上的異議播出突然遇阻。寒風凜冽中，任先生出現(xiàn)在北大圖書館的石階前，他一手拄杖，點路前行。他只有一只眼的視力，卻不要我上前攙扶，一蹬一蹬地以杖引路，走進會議廳，來參加這個應(yīng)對“播出遇阻”的校友理事擴大會。

沈克琦先生告訴我，任先生一般都不參加校友會開會。

疾風知勁草。會議上，任先生第一個發(fā)言。凜然而來，開口卻和順。他說：“《啟示錄》是很有意義的好片子，應(yīng)該大力宣揚。”

任先生讓我明白，如何用不張揚的語言，講出那種“有骨頭”的話來。

回到昆明，我給任先生打電話。他問：“咱們的《啟示錄》怎么樣了？”他把這部作品稱作“咱們的”，給了我勇氣和溫暖。

在諸多老校友們的大力爭取下，《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最終重獲生機，進而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任先生給我他寫的評論文章《〈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觀后感》，卻又告訴我：“不發(fā)表，是給你看的。”在文章中，他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表揚這部紀錄片，說它真實，不張揚，是“集腋成裘”“積沙成塔”之作。任先生還說，我是“用西南聯(lián)大的精神制作這片子”的，對我勉勵有加。文中沒有直接批評“不足”，而是提供大量史實補充了西南聯(lián)大的“文科成就”，這一方面至今為人們所忽視，也是片子的不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