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財政比例過大,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王夫之就注意到過:漢唐時期留下來的各地公共建筑,往往宏大牢固,而宋明時期留下的則鄙陋局促。這就是中央財政越來越貪婪,地方政府越來越困窘的結果。王夫之認為這會戕折國家的元氣。現(xiàn)在,雍正做了一次有利于地方財政的改革,讓地方政府有了靈活使用的合法經費。它的短期結果是很好的,虧空和貪污減少了,財政盈余增加了。
但放到長期來看,耗羨歸公就顯得沒那么成功了。隨著時間推移,這個改革最終還是夭折了。首先,中央財政又開始蠶食地方財政,公然調撥地方的耗羨,把它們當成中央的財產。其次,原有的耗羨收入漸漸不夠花了,不合法的陋規(guī)又開始理直氣壯地征收。到了最后,“黃宗羲定律”再次發(fā)揮作用,耗羨收入成了正稅的一部分,現(xiàn)在又加上了新的耗羨、新的陋規(guī)。官場上還是流動著大量半合法半不合法的灰色收入。康熙擔心的情況發(fā)生了。
轉了一個輪回后,一切似乎又恢復了老樣。古老的帝國似乎能吞沒一切變革。
離理想越近,離合格的考卷越遠
雍正有明顯的性格缺陷:多疑,偏執(zhí),神經質。這些缺陷的背后可能是一種孤獨感和不安全感。我不太清楚他的不安全感是怎么來的。也許是天生的傾向,而繼位那件疑案多半又強化了這種傾向。
雍正非常自負,喜歡長篇大論的教訓人,有時候還喜歡把拍馬屁的閃在一旁,自己輕裝上陣,親口向臣下解釋自己如何英明神武,見解高人一等。而對臣下他顯得既刻薄又挑剔。翻看他的朱批,里面到處都是“混賬”“爾可謂無恥之極”“爾身果有瘋癥耶”“仔細頭”“防爾之首領”這樣羞辱性的文字。有時候上一封信還溫言細語,下一封就忽然沒來由一通辱罵,說翻臉就翻臉。沒有多少官員會喜歡這樣的皇上。而且老百姓也不喜歡他。當時民間到處流傳著關于他的謠言。越是把他說的不堪,大家越喜歡聽。就像雍正晚年得了病,老百姓就傳說他縱欲過度,所以腰以下都不能活動了。這個謠言流傳甚廣,一直傳到了朝鮮。
這些謠言當然不可信。但是關于雍正如何勤政儉樸的說法,也不全真。雍正太喜歡作偽,越是知道自己在挨罵,越是渴望留個好名聲。他當然不懶,在曾靜面前表現(xiàn)得更勤快。但從起居注里看,他也會經常給自己放假,享受一下私生活。至于節(jié)儉,他經常裝得特別省,連大臣奏章用個絹封,他都要嘮叨半天說浪費。但私下里雍正很重視生活享受。圓明園就是在他手里真正建起來的。日常生活用品他也精益求精,桌子椅子怎么做,他都要連篇累牘下指示,務求華美。穿的絲綢衣服有點掉色,他也要追查責任人。當然,身為皇帝,他這些生活享受并不算出格,但確實和他裝出來的樣子差距甚大。
至于雍正的治功,他在短短十三年里,做了很多事情,多少讓清帝國換了一副新貌。他抨擊朋黨,打擊腐敗;他剝奪士紳特權,解放賤民;他推行耗羨歸公,取締灰色財政;他建立軍機處,繞過內閣號令天下;他大興文字獄,又禁民間開礦;他逐傳教士于澳門,又對海歸者嚴加防范……歷史學家可以一一拿出來分析哪些是“進步的”,哪些是“倒退的”,但真正重要的問題是:它們追求的總目標是什么?雍正想要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
如果把這些措施綜合起來看,雍正的目標是:大臣不敢拉幫結派,官吏不敢腐敗貪污,讀書人不敢亂說亂動,異端邪說不敢散布流傳,臣民一律平等地服從皇上,財政上沒有死角,政令上沒有遲滯,整個帝國由皇帝一人如臂使指地操控。也就是說,他的理想是一個安定的、高效的、僵化的、心懷恐懼的農業(yè)國家。這種追求不能算錯。在古老的中國,這甚至可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許多英明帝王追求的也不過如此。放到傳統(tǒng)王朝政治的視野里看,雍正的做法讓王朝更穩(wěn)定更堅固,為乾隆盛世打下基礎。
但問題是,時代不同了。如果事情發(fā)生在幾百年前,我們可以接受這種評價??墒怯赫{崩的時候是1735年。在那一年,牛頓早已經去世了,瓦特也就要出生了,鴉片戰(zhàn)爭再過一百來年就要爆發(fā)了。整個世界都要面臨一個前古未有的變局,每個國家都面臨著考驗,中國也得交上一份自己的考卷。傳統(tǒng)標準下得分越高,新標準下得分也許反而更低。換句話說,雍正離自己的理想越近,中國可能就離一份合格的考卷越遠。我們不能苛責雍正,他不可能像后人一樣明白當時的大變局,而且他只統(tǒng)治了13年,遠遠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宏偉理想,所以他的影響終究有限。但是,我們要明白一點,無論《雍正王朝》里怎么歌頌這位君王,他都不是希望之所在。他的某些作為可能是好的、是有益的,但他的理念如果全部實現(xiàn),也許只會讓中國的未來更加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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