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了,補缺糾謬,或精益求精,要修改。古人有“腹稿”的說法,是說初唐四杰中的王勃,因為腹已成稿,所以成文之后可以“不易一字”。這是旁人吹捧。還有“文不加(添字)點(減字)”的說法,是說三國時擊鼓罵曹的禰衡,因為才高,所以下筆便能恰到好處。這是自己吹捧。事實能不能這樣?應該承認,可能還是有的。但這有如從樹上掉下一根枯枝,恰好是合用的拐杖;不過就常情說,拾枯枝作拐杖,總難得恰好合用,所以還要修理修理。因此,在這方面,引昔人為榜樣,我們寧可多信另一端的古事,就是要“易字”,要“加點”。這樣的古事,歷代筆記中記了很多,這里無妨引一兩件,輕可以為談助,重可以作教訓。先說一位,是大名鼎鼎的歐陽修,傳說他應北宋名宰相韓琦之請,為韓作了《晝錦堂記》,開篇云:“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內容雍容,文字典重。韓琦讀完全篇,大加贊賞??墒沁^了幾天,歐派人送來另一篇,說前一篇不妥。韓拿前后兩篇對比,幾乎完全相同,只是后一篇開頭換成“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加了兩個“而”字。前后意義無別,只是后一篇,讀起來顯得更頓挫,更凝重。這是連聲音的精粗也不放過。用力求好還不只這一篇,沈作哲《寓簡》記這樣一個故事:“歐公晚年,嘗自竄定平生所為文,用思甚苦。其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尚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卻怕后生笑。’”晚年還改,并且改起來沒完沒了。說起沒完沒了,不禁想起自信心強、志氣高、魄力大、外號“拗相公”的王安石,洪邁《容齋續(xù)筆》記他一件事:“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這位“拗相公”,連變法都未必考慮得這樣周密,可是作詩卻不輕易決定一字。──不憚煩而翻騰這類老古董做什么呢?是有所感而出此。我有時要看一些現在年輕人寫的東西,其中很不少,不要說求好,甚至連再看一遍的耐心也沒有,比如標點不全,落字,錯字,別字,同是這個意思,這一行用“再”來一次,下一行用“在”說一次,這里用“既”然,那里用“即”然,等等;比這些較難駕馭的立意、遣詞等毛病同樣不少就不必說了。自然,手無縛雞之力,求勉強扛鼎是不合適的;但關鍵不是“不能”,而是“不為”,就是說,寫時不用心,又不想補救,修改。這類古事的教訓是,名家如歐、王尚且如此,何況我輩呢!
以下言歸正傳,談為什么要修改??梢苑肿鲙醉椪f。
(1)一種意思,可用的表達方式(用什么詞語,組成什么句式)不只一種,比如甲、乙、丙、丁等。幾種之中可能有高下之別,動筆時所選擇未必就是那個最好的。改,有可能把不好的換為好的,或較好的換為更好的。
(2)動筆時,筆所隨的思路有不很清晰的可能,因而表現在紙面上,就會在立意、條理、措辭等方面出現問題。解鈴還得系鈴人,所以補救之道只能是,過些時候,等思路清晰的時候清理一過,合的留,不合的改。
(3)即使文章出于清晰的思路,過些時候再看,對于其中的某一點或某幾點,也會想得比較周密或更加周密,粗中求細,也要改。
(4)所謂過些時候,間隔可以相當長,這其間,我們會經歷很多事,讀很多作品,尤其讀的作品里會講到同類的內容,這我們就會受到啟發(fā)。再看原來的文章,本來以為天衣無縫的有了缺漏甚至錯誤,至少是本來覺得這樣說合適的,現在看來不如那樣說更妥當,總之,會發(fā)現一些問題,所以也得改。
(5)更是常情,人,只要不安于總是吃老本,就會逐漸提高。高了,看舊作就必致發(fā)見不足之處,所以也不能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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