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不少事在腦際翻滾,其中就有我母親的形象。
我是1957年參加全國高考的,那年的作文題目是《我的母親》。我這個人,政治上不敏感,不像有些同學寫“祖國就是我的母親”,也不像有的同學杜撰自己的母親是“地下斗爭的英雄”、“游擊隊長”,我只會老老實實寫自己的母親,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一個里弄生產組的縫紉工。除了寫些她的勤儉、善良之外,還有什么好發(fā)揮的呢?交了卷不免有些悵然。
回家后把這事跟母親說了,語氣中不免有些抱怨。誰知她聽了后半開玩笑地說:“你媽媽我也不是一般人,抗戰(zhàn)中我也立過功。不信問你爺爺去。”
我真從爺爺那里了解了這件事的原委:爺爺過之翰是馮玉祥將軍的部下,任過他的軍需處長和財務處長。后來,西北軍交給了宋哲元,爺爺又擔任了宋部29軍財務方面的負責人。不僅爺爺,伯父和父親也都入了29軍。伯父過家芳在喜峰口戰(zhàn)役中還用大刀砍死了敵酋,繳獲了日寇的文件,一時傳為美談,他當時是位副營長。
“七七”盧溝橋事變后,29軍撤至河北、湖北,我們一家人也同其他高級軍官的眷屬一起被安置到天津租界。1939年春天,部隊派人來,找到了在部隊、香港和天津之間奔波的祖父,原來29軍的大宗薪餉存在北京一所外國銀行的保險箱里,撤退時未及取出?,F前方急需錢財,但淪陷后日方對外國銀行管制得很嚴,出入都要經過嚴格審查。部隊來的人不便去取,最好能找其他合適又可靠的人選。
這時母親已懷了我近五個月了,得知這一消息后,竟然自告奮勇,愿意承擔這一任務。經過祖父母的策劃,母親就挺著大肚子,帶著不到4歲的姐姐,以一個普通家庭婦女的形象去了北京。經埋伏在那里的人員的安排,母親先后兩次順利地闖過了審查的關口,終于把大宗資金分批取了出來,勝利完成任務。母親說,關鍵是那些絕密的證件,查出來就不得了,有幸祖母給母親縫了雙雙底的襪子,把證件藏在襪底的夾層中,終于沒有發(fā)現。
我聽了后很激動,便問她:“不怕嗎?”她回答說:“那怕啥?又不是干壞事。”自此,我對母親多了幾分敬重。“文革”中,抄家掘地三尺,從此過起了驚弓之鳥的日子。心里暗自慶幸沒把這事記下來張揚出去,否則,不是同“國民黨不抗日”唱反調嗎?
改革開放以后,兩岸恢復了往來。當年投筆從戎、現在臺灣已是將軍的二舅黃懋韜返鄉(xiāng)探親,在上海與母親聚會時,不意間竟聊起了這件事。原來,他當年去臺前母親曾跟他提起過。上世紀90年代中期,舅舅邀請母親訪臺,本來我當陪同的,但臨行前未獲批準,年近八旬的母親便只身前往。在臺灣,舅舅陪他周游全島,不少地方的原安徽籍或老西北軍的軍界人士都設宴熱情款待。席中,舅舅每每重提舊事,母親也即興發(fā)表了緬懷抗日歲月、渴盼兩岸早日統(tǒng)一的坦誠講話,體現了“血濃于水”的深情。后來,舅舅在臺灣出版了他的回憶錄《飛鴻飄絮集》,其中有一節(jié)專門提及此事,并給予母親高度評價,認為一位普通婦女不圖名利、不計嘉獎,視履險愛國為尋常事,實在反映了我民族大義的根基。
又有許多年過去了,母親和舅舅也先后作了古。有時憶及此事感到愧疚,舅舅在臺灣能對母親虔誠褒獎,我卻為什么始終不把這事公諸于世呢?如今已是抗戰(zhàn)勝利的第70個年頭了,我想,把這件事寫下來,倒不只是為了紀念像我母親這樣的眾多的為抗日作出奉獻甚至犧牲的同胞,而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尤其是廣大年輕的朋友們知道,愛國精神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基因,它曾體現在我們億萬華夏子孫的身心中。今后,我們不僅不應淡化它、遺忘它,更應加倍地發(fā)揚它、煥發(fā)它,以使我們偉大的民族復興早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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