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斯特·海明威(1899-1961),美國作家。曾獲1954年諾貝爾文學獎。本文是海明威于1937年底,在第二次美國作家大會上的發(fā)言。
作家的任務是不會改變的。作家本身可以發(fā)生改變,但他的任務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寫得真實,并在理解真理何在的前提下把真理表現(xiàn)出來,并且使之作為他自身經驗的一部分深入讀者的意識。
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事情了,正因如此,所以無論早晚,作家總會得到極大的獎賞。如果獎賞來得太快,這常常會毀掉一個作家。如果獎賞遲遲不至,這也常常會使作家憤懣。有時獎賞直到作家去世后才來,這時對作家來說,一切都已無所謂了。正因為創(chuàng)作真實、永恒的作品是這么困難,所以一個真正的優(yōu)秀作家遲早都會得到承認。只有浪漫主義者才會認為世界上有所謂“無名大師”。
一個真正的作家在他可以忍受的任何一種現(xiàn)有的統(tǒng)治形式下,幾乎都能得到承認。只有一種政治制度不會產生優(yōu)秀作家,這種制度就是法西斯主義。因為法西斯主義就是強盜們所說出的謊言。一個不愿意撒謊的作家是不可能在這種制度生活和工作的。
法西斯主義是謊言,因此它在文學上必然是不育的。就是到它滅亡時,除了血腥屠殺史,也不會有歷史。而這部血腥屠殺史現(xiàn)在就已盡人皆知,并為我們中的一些人在最近幾個月所親眼目睹。
一個作家如果知道發(fā)生戰(zhàn)爭的原因,以及戰(zhàn)爭是如何進行的,他們對戰(zhàn)爭就會習慣,這是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一想到自己對戰(zhàn)爭已經習慣了,你簡直會感到吃驚。當你每天都在前線,并且看到陣地占、運動戰(zhàn)、沖鋒和反攻,如果你知道人們?yōu)楹味鴳?zhàn),知道他們戰(zhàn)得有理,無論我們有多少人為此犧牲和負傷,這一切就都有意義。當人們?yōu)榘炎鎳鴱耐鈬致哉呤种薪夥懦鰜矶鴳?zhàn),當這此人是你的朋友,新朋友,老朋友,而你知道他們如何受到進攻,如何一開始幾乎是手無寸鐵地起來斗爭的,那么,當你看到他們的生活、斗爭和死亡時,你就會開始懂得,有比戰(zhàn)爭更壞的東西。膽怯就更壞,背叛就更壞,自私自利就更壞。
在馬德里,上個月我們這些戰(zhàn)地記者一連19天目睹了大屠殺。那是德國炮兵干的,那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屠殺。
我說過,對戰(zhàn)爭是會習慣的。如果對戰(zhàn)爭科學真正感興趣(而這是一門偉大的科學),對人們在危急時刻如何表現(xiàn)的問題真正感興趣,那么,這會使人專心致志,以至于考慮一下個人的命運就會像是一種卑鄙的自愛。
但是,對屠殺是無法習慣的。而我們在馬德里整整目睹了19天的大屠殺。
法西斯國家是相信總體戰(zhàn)的,每錄他們在戰(zhàn)場上遭到一次打擊,他們就將自己的失敗發(fā)泄在和平居民身上。在這場戰(zhàn)爭中,從1937年11月中旬起,他們在西部公園受到打擊,在帕爾多受到打擊,在卡拉班切爾受到打擊,在哈拉瑪受到打擊,在布里韋加城下和科爾多瓦城下受到打擊。第一次在戰(zhàn)場遭到失敗之后,他們都以屠殺和平居民來挽回不知由何說起的自己的榮譽。
我開始描述這一切,很可能只會引起你們的厭惡。我也許會喚起你們的仇恨。但是,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這個。我們需要的是充分理解法西斯主義的罪惡和如何同它進行斗爭。我們應該知道,這些屠殺,只是一個強盜、一個危險的強盜——法西斯主義所作的一些姿態(tài)。要征服這個強盜,只能用一個方法,就是給它以迎頭痛擊?,F(xiàn)在在西班牙,正給這個法西斯強盜以痛擊,像130年以前在這個半島上痛擊拿破侖一樣。法西斯國家知道這一點,并且決心蠻干到底。意大利知道,它的士兵們不愿意到國外去作戰(zhàn),他們盡管有精良的裝備,卻不能同西班牙人民軍相比,更不能同國際縱隊的戰(zhàn)士們相比。
德國認識到,它不能指望意大利,在任何一場進攻戰(zhàn)中不能依賴這個盟國,不久前我讀到,馮·布龍貝爾克參加了巴多略元帥為他舉行的聲勢浩大的演習。但是,在遠離任何敵人的威尼斯平原演習是一回事,在布里韋加和特里烏埃戈依之間的高原上,同第十一和十二國際縱隊以及里斯特、康佩希諾和麥爾的西班牙精銳部隊作戰(zhàn)中遭到反攻并損失三個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轟炸阿爾美利亞和占領被出賣的不設防的馬拉加是一回事,在科爾多瓦城下死傷七千人和在馬德里的失敗的進攻中死傷三萬人則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開始時說過要寫得好而真實是多么困難,說過能夠達到這種技巧的人都一定會得到獎賞。但是,在戰(zhàn)時(而我們現(xiàn)在,正不由自主地處于戰(zhàn)爭時期),獎賞是要推遲到將來的。描寫戰(zhàn)爭的真實是有很大危險的,而探索到真實也是有很大危險的。我不確切知道美國作家中有誰到西班牙尋求真實去了。我認識林肯營的很多戰(zhàn)士。但是,他們不是作家。他們只會寫信。很多英國作家、德國作家到西班牙去了,還有很多法國作家和荷蘭作家。當一個人到前線來尋求真實時,他是可能不幸找到死亡的。如果去的是12個人,回來的只是兩個人,但是,這兩個人帶回來的真實,卻將實實在在是真實,而不是被我們當作歷史的走了樣的傳聞。為了找到這個真實,是否值得冒這么大的危險,這要由作家自己決定。當然,坐在學術討論會上探討理論問題要安全得多。各種新的異端,各種新的教派,各種令人驚嘆的域外學說,各種浪漫而高深的教師,對那些人來說 ,總是可以找到的——他們也似乎信仰某種事業(yè),但卻不想為這個事業(yè)的利益而奮斗,他們只想爭論和堅持自己的陣地,這種陣地是巧妙地選擇的,是可以平平安安占據的。這是由打字機支撐并由自來水筆加固的陣地。但是,對于任何一個希望研究戰(zhàn)爭的作家來說,現(xiàn)在正有,而且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一直都會有可去的地方。看來,我們還會經歷很多不宣而戰(zhàn)的年代。作家們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參加這些戰(zhàn)爭。以后也許會有獎賞。但是,作家們不必為此而感到不好意思,因為獎賞很久都不會來的。對此也不必特別寄與希望,因為,也可能像拉爾夫·??怂购推渌恍┳骷夷菢樱旑I取獎賞的時間到來時,他們已經不在人間了。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