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溫州模式到溫州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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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溫州模式到溫州秩序

七八年前,腦海中浮現(xiàn)過一個概念:溫州秩序。那個時候,溫州模式還相當走紅。今天,溫州經濟正在遭遇巨大的麻煩。也許,走出單純經濟維度的溫州模式,從綜合性秩序的框架內思考溫州,是溫州擺脫困境的一個出路。

過去三十年中,溫州創(chuàng)造了經濟增長的奇跡。這并不是說,溫州人有多富裕,而是說,從全國范圍來看,溫州經濟體系的市場經濟程度是最高的。北京、上海固然是尋租經濟的樂園,曾經的蘇南模式、蘇州模式也都有明顯的權力依賴癥狀。惟有溫州,完全是私人草根經濟,一個個農民企業(yè)家們白手起家,不依靠任何權力,純粹依靠其企業(yè)家精神,而創(chuàng)造出了令人眩目的財富。

但是,過去十年來,溫州模式似乎進入成長的煩惱期。首先,溫州人的經濟網絡向外擴展,從而出現(xiàn)了本地經濟的相對空心化。本地統(tǒng)計的經濟增長率比較低下,這一點讓追求政績的地方政府官員不滿。他們試圖利用權力,強行改變溫州經濟生態(tài),溫州地方政府一直是溫州模式最大的破壞者。

另一方面,溫州企業(yè)家們積累了大量資金,為追逐利潤,這些資金以令人矚目的方式游動。炒煤團、炒房團,無不引起廣泛爭議,溫州人的輿論與社會形象變糟。

投機性活動也極大地改變了溫州企業(yè)家群體的心態(tài)。在過去幾年投機色彩甚濃的經濟氣氛中,溫州企業(yè)家也是人心浮動,其經濟活動也趨向于投機化,實業(yè)精神受到沖擊。也許,這才是溫州模式最嚴重的危機所在。

而如果溫州模式消亡,那么,中國的市場經濟體系也就坍塌了一大塊。因此,雖然我一直沒機會去溫州,但一直在思考,溫州模式如何避免自我毀滅?也許,溫州秩序是一條出路。

單從經濟角度著眼,是遠不足以解釋已經發(fā)生的溫州的經濟增長奇跡的。溫州經濟奇跡是以當?shù)厣詈竦奈幕c社會因素為基礎的。經濟位于社會結構的最淺層,在它下面是正式的制度,再往下是社會層面的種種制度安排,最深層次則是價值。這種價值塑造了人,從經濟角度看,就是塑造了企業(yè)家的心智。這種價值也塑造了社會,而經濟活動一定是在社會脈絡中展開的:歸根到底,經濟活動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特定形態(tài)的合作、交易。

因此,單純經濟意義上的溫州模式,其實本來就是整全的溫州秩序的產物。在錢塘江以南沿海地區(qū),儒家價值保存得最為完好,溫州就在這個區(qū)域中。在儒家價值熏陶下,人們的精神是較為剛健的,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就是溫州人創(chuàng)新精神、企業(yè)家精神的文化源泉。更為重要的是,儒家價值創(chuàng)造和維護著一個較為健全的社會秩序。因此,溫州人之間有較高程度的信任。由于這種信任,溫州人之間的交易成本非常低廉,人們可以放心地合作、交易。溫州人的集體合作精神,在商業(yè)領域中有十分引人注目的表現(xiàn)。儒家價值也讓一些企業(yè)家具有君子精神,他們愿意與別人分享成功,愿意義務地承擔公共事務。

也正是在這樣的價值和社會脈絡中,溫州人的財富積累沒有像其他地方那樣制造社會問題,而是服務于原來的社會結構。比如,在溫州,財富的分配大約是比較均平的,當然是高水平的均平。這與全國其他地區(qū),尤其是尋租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情形完全不同。在一定程度上,溫州過去三十年處于形成過程中的社會秩序,是我正在構想的“錢塘江以南儒家式現(xiàn)代社會秩序”的一個標本性雛形。

當然,這只是一個雛形,且現(xiàn)在,這個雛形已面臨危機。問題出在,即便是溫州人自己,不論是企業(yè)家,還是地方政府,都沒有意識到溫州經濟奇跡背后復雜的文化、社會因素。地方政府為了追求政績,而可能在有意、無意地破壞這些因素,那些聰明、剛健的企業(yè)家們同樣缺乏對自我的清醒、準確認識,因而沒有按照溫州價值、溫州社會結構內在固有的方向尋求發(fā)展,而是隨波逐流,卷入投機經濟的浪潮中。而一旦卷入這樣的經濟游戲中,溫州企業(yè)家將不再具有任何優(yōu)勢,這樣的創(chuàng)造財富活動也將侵蝕乃至摧毀溫州既有的價值和社會結構,從而令溫州與其他地方一樣,成為富裕的荒漠。

最麻煩的是,由于缺乏敏銳的自我認知,溫州企業(yè)家無意識地消耗溫州秩序的價值、社會資本,而沒進行價值與社會資本的再生產,溫州秩序隨著財富的增長反而松動、衰微。

作為一個支持市場制度和民主治理的儒者,筆者對溫州始終寄予極大希望。筆者希望,溫州企業(yè)家和社會精英面對本次危機,能夠形成一個更為準確的自我意識,更為自覺地沿著溫州秩序的方向進行探索。溫州人的財富源出于溫州秩序,現(xiàn)在,溫州人需要重回溫州秩序,并且深化、擴展溫州秩序。在此過程中,溫州人也就可以找到溫州經濟增長的方向。

溫州秩序概念區(qū)別于溫州模式之處在于,超越經濟維度,從人與社會之秩序的角度看待財富,安頓經濟活動。在此視野中,企業(yè)家不僅是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更是價值的承載者,是社會活動的主體,是秩序的締造與維護者。如果從這個角度思考,那么,溫州人不難找到新的經濟增長點,比如,增加本地基礎設施投入,增加社會建設投入,改進公共生活品質。進行文化建設,恢復和傳播儒家價值觀念等等。

也就是說,溫州企業(yè)家超出經濟維度,安排自己的生活。應當有一部分企業(yè)家轉型為社會活動家,用已經積累的財富支持文化事業(yè)。這樣的活動,同樣需要溫州人身上充沛的企業(yè)家精神。這些活動產出財富的效率也許不高,但它們可以塑造溫州秩序,可以大大提高溫州人的幸福感。而經濟活動的終極目的,不正在于此么?

責任編輯:鄭瑜校對:總編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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