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處理“叛變”“自首”問題的試點
“文化大革命”后期落實干部政策遇到的一大難題是政治歷史問題的定性處理。雖然處理這一問題在20世紀50年代審干時中央發(fā)布過政策規(guī)定,對受審查的干部都據此作了結論。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卻被批判為執(zhí)行了“劉少奇的叛徒哲學”、“招降納叛”,許多地方掀起了“抓叛徒”活動。這些干部的問題又被翻出來進行審查,也有些被查出了新的問題。在中央沒有新的政策規(guī)定的情況下,各地各部門在作定性處理時既怕右又怕“左”,加之派性干擾,大多等待觀望,久拖不決,少數作出結論的則多偏“左”、偏嚴。據湖北、遼寧、陜西、四川、吉林、河南六省統計,“文化大革命”中屬六省省委立案審查的干部有7721人,至1973年底1974年初未作結論的有2207人,占28.6%,其中大部分屬于政治歷史問題。有不少省派人帶案例到中組部匯報,但都得不到明確答復,只讓省委研究后向中央請示。
由于處理這一問題事關一大批老干部的政治生命,中央十分慎重。黨的十大前,周總理主持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解放干部名單時,讓將原報定為“叛徒”的二十幾人都拿下來,指示起草一新的政策規(guī)定,然后再作研究。以后紀登奎受中央委托,組織中組部及有關部門研究起草了《處理叛變自首問題的規(guī)定(草稿)》。1975年10月,鄧小平針對《規(guī)定(草稿)》講了幾點意見:關于群眾組織的問題,如老根據地工、青、婦,這樣搞如何?前幾條杠杠沒什么問題,但情節(jié)有輕有重,如何解決一下,當中有個緩沖,既要嚴肅又要具體分析,不搞形而上學;有的定不上叛徒但有錯誤,定了叛徒的也要給工作、給生活出路。
為嚴肅慎重,中央政治局決定將《規(guī)定(草稿)》先在中央、國家機關進行試點。試點工作會議于1975年10月下旬召開,各部黨的核心組有關成員和專案工作負責人共百余人參加。會議地點在二里溝國務院招待所。試點任務是,學習討論《規(guī)定(草稿)》,提出意見,進行修改;對照研究各部的案例,提出定性處理初步意見。強調允許發(fā)表不同意見,但要嚴格保密。試點領導小組由中組部、國務院政工組和總政負責人組成,下設辦公室配十余人,由我牽頭,負責聯絡協調,了解匯總情況,綜合研究提出的意見,對《規(guī)定(草稿)》進行修改。試點工作分四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用7天時間學習毛主席的批示和《規(guī)定(草稿)》,領會精神,聯系實際,提出對草稿的修改意見。第二階段,與會同志回本部向黨的核心組傳達匯報,根據本部情況,對草稿提出修改意見,成立專門班子,對本部的案子研究提出定性處理意見;同時,由試點辦公室根據第一階段提的意見對《規(guī)定(草稿)》作初步修改。第三階段,參加試點的同志包括有關專案組負責人分成9個小組,對照初步修改的《規(guī)定(草稿)》,對本組各部的案例逐一研究討論,提出初步結論意見,最后南各部黨的核心組正式研究確定,按干部管理范圍上報。第四階段,寫出試點工作報告,連同最后修改后的《規(guī)定(草稿)》及說明,上報中央。
試點工作至12月上旬結束,歷時近兩個月。當進行到10月底時,內部傳達中央要“反翻案風”了,試點中要頂住“翻案風”。討論中開始批右,研究案例趨向偏嚴,對草稿提的修改意見趨向偏“左”。這次試點共討論了39名副部級干部、700多名局處級干部和少數軍隊干部的案例。試點結束時,辦公室抓緊寫出工作報告,修改了《規(guī)定(草稿)》,經審核后報給紀登奎。這時,“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已在全黨展開,中央對上報的報告未作批復,規(guī)定也未下發(fā)。對此,紀登奎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作檢討時說:為了處理干部的歷史問題,受中央委托,我主持起草了處理叛變自首問題的《規(guī)定(草稿)》,后來看,這個規(guī)定對問題缺乏實事求是的歷史分析,搞得偏嚴偏“左”,雖然沒正式下達,但對落實干部政策、解放干部起了阻礙作用。
高齊:親歷“文革”后期落實干部政策(三)
◇ 辦理中央交辦的落實干部政策的具體事項
辦理中央交辦的落實干部政策的具體事項,是“文化大革命”后期落實干部政策的一項重要任務,工作量大,時間要求緊。據統計,1972年8月至1975年7月,毛主席等中央領導批辦和臨時交辦事項共198件(內重件21件)、320人的問題,其中屬于審查結論的247人,解除監(jiān)護放出治病的17人,其他的56人。截至1975年7月,共辦完135件、203人的問題。為辦理這些事項,一是調閱審查材料,認真研究后向中央寫出報告;二是督促審查單位寫出材料,經研究修改形成正式報告報送中央;三是組織力量直接進行調查后寫出報告。其中特別重要、機密性強的,部里多指定我親自動手辦理。重要的有:
進行深入調查,否定池必卿是“五一六”黑后臺和殺人滅口嫌疑。池必卿原任華北局書記處書記,1970年天津市委成立時調天津工作。后華北局軍管組向中央寫報告,反映池必卿是華北局機關“五一六”反革命組織的黑后臺,有謀殺任某(華北局一中層干部)滅口嫌疑。1971年5月,經中央批準調回原華北局接受審查,查清后報告中央。池必卿一直不服,多次向中央寫信申訴。1972年10月,紀登奎指示中組部派人,幫助北京軍區(qū)黨委工作組研究華北局副部長以上干部的審查結論,做到實事求是,特別交代對池必卿的問題要進行調查研究,關鍵看事實如何。我?guī)ЫM內兩位同志住到原華北局機關,對提供的40多人的審查材料逐一分析研究后,同軍區(qū)工作組交換了意見。為便于查清池必卿的問題,我們到天津華北局干校住了數十日,仔細查閱了所有審查材料和池必卿寫的“文化大革命”以來大事記。發(fā)現審查的問題主要是兩個人的揭發(fā)交代,說法前后不一,相互矛盾,后又都翻了供,此外無一確鑿證據。隨后找了7位辦案人員、4位軍代表、8位辦過揭發(fā)人學習班的人進行個別談話,請他們本著實事求是、對黨負責的精神,如實介紹審查工作的詳細情況,表明對此案的看法。經過深入細致工作,最后判定,所謂池必卿是“五一六”黑后臺,是在逼供、誘供情況下編造出來的;任某是在多次批斗被打的情況下自殺的,與池必卿無關。以上兩條均應予否定。
回京后,就此同北京軍區(qū)工作組、華北局軍管組負責人多次交換意見,1973年2月向部里寫出了匯報提綱并作了詳細匯報。3月,經郭玉峰同意向紀登奎寫了正式報告。此后中央分配了池必卿的工作,池在黨的十一大上當選為中央委員。
研究寫出解放呂正操、胡喬木、黃新廷、王尚榮的報告。他們四人當時均為中央專案審查對象。1974年5月20日,中央指示中組部在一周內為他們寫出結論。我在仔細分析研究審查材料后認為:胡喬木在鹽城被捕問題應予否定,1935年參加“假黨”一事不成立。呂正操1937年接受程潛委任是在為我軍改編之前,11月接受改編時向晉察冀邊區(qū)負責人聶榮臻作過報告,聶榮臻電告了中央;1938年秋鹿鐘麟以聯絡舊部名義進行策反時,被呂正操明確頂了回去;1946年7月和8月,國民黨兩次策反,并無此事。黃新廷、王尚榮系因與賀龍的關系而受審查,應修改專案組的審查報告,分配工作。在寫出四人審查報告稿和摘錄他們寫的檢討后,中組部和中專一、三辦主要負責人找我進行了幾次研究,5月27日送給了紀登奎。
5月29日,紀登奎找中組部等幾家單位負責人和我到京西賓館開會,聽取我的匯報并逐人進行了討論。紀登奎講:要將呂正操審查情況報告改為查證情況報告,前面寫明審查他的要害問題,并說明他曾向毛主席寫過“認罪書”,后來翻了,有關犯人的交代也翻了。胡喬木的材料要寫好,“文化大革命”中紅衛(wèi)兵要抄他的家,毛主席親自去他家保的(恰巧胡不在);他在延安編了《六大以前》和《六大以來》,供全黨學習,立了大功;他的檢討要摘錄好。黃新廷歷史上沒什么問題,讓他寫個檢討并對林彪事件表個態(tài),然后中央批他的檢討。王尚榮的報告可以了,不必再改。會后我抓緊修改了報告,連同摘錄的四人檢討報給了紀登奎。不久,四人獲得解放。
研究審查材料。代中央起草為賀龍平反的文件。1974年9月5日,傳達中央指示,要抓緊為賀龍恢復名譽,在十天內辦好。6日,我在認真研究了中央專案組的審查材料和寫的報告后,認為原報告應予推翻,另代中央草擬文件。我向郭玉峰匯報后連夜寫出為賀龍恢復名譽的通知稿。通知稿指出:賀龍專案一直為林彪、黃永勝等把持,捏造罪名加以陷害,應予平反。所謂“通敵”,是指1933年蔣介石派反動政客熊貢卿到湘西游說賀龍,企圖收編,賀龍了解其企圖后,召開公審大會將其處決,并發(fā)電報告了中央,據此說賀龍“通敵”純屬蓄意陷害;所謂“圖謀篡奪軍權”,經查并無此事;所謂搞“二月兵變”并無任何證據,實系訛傳。最后寫了一段文字對賀龍一生作了評價。次日,將印出的清樣連同有關材料經郭玉峰同意報給了中央有關領導。9月9日晚,紀登奎、華國鋒找郭玉峰和我到人民大會堂,我匯報了結論意見和具體依據,認為可以將這個稿子送中央政治局討論。兩天后中央政治局討論時,紀登奎又讓我在原稿上加了一句話。對賀龍一生評價部分,鄧小平、周總理作了修改和補充。9月29日,中央發(fā)出了《關于為賀龍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
◇ 落實干部政策受到“四人幫”的嚴重干擾阻撓
1974年1月開始在全國開展的“批林批孔”運動,其中一項重要內容是“反右傾回潮”,矛頭直接指向前一時期解放使用的老干部。中組部內傳達王洪文的談話:除特殊重要的案件以外,不要報告中央。在此形勢下,落實干部政策工作舉步維艱,全年只上報了45名副省級以上干部審查情況。1975年進行全面整頓,黨中央和毛主席督促進一步落實干部政策。7月,鄧小平在全國婦聯一負責人來信上批示:請中組部親自過問此事,對一個同志政治生命要熱忱關懷,要實事求是,不可馬虎了結或拖延了事。中組部根據中央指示精神,督促各地抓緊報送干部審查材料,落實干部政策有了重要進展。但年末即開始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批判“為叛徒翻案”成為一項重要內容。部里指示,對各地沒報來的干部審查情況不要再催,有些問題不好定。落實干部政策工作基本陷于停頓狀態(tài),至1976年5月只上報了49人。我經手的兩件事可以具體反映出當時的曲折過程。
(一)堅持定曹荻秋為“叛徒”。為曹平反工作受到百般阻撓和追查。曹荻秋原任上海市委書記、市長,1973年9月,上海市委向中央報告將其定為“叛徒”。曹荻秋給毛主席寫信,詳細敘述他1932年被捕情況,表示強烈反對。1975年10月,上海市委派組織組組長王日初到中組部匯報受審查的原市領導干部的定性處理意見。我根據審查材料指出,韓哲一的問題屬于人民內部矛盾,應明確恢復其黨的組織生活;曹荻秋給毛主席寫信申訴不同意定他為叛徒,建議進行復查。事后我對審查曹荻秋的材料進行了認真研究,認為他被捕后沒承認黨員身份和發(fā)表反共言論,沒供出同志,不應定為“叛徒”,經向部核心組會議詳細匯報得到同意后,向中央寫了報告,經紀登奎同意批給中央政治局同志。不久,收到張春橋的批示:“曹荻秋的叛徒不是已經定了嗎?”顯然他硬要將曹荻秋打成“叛徒”。“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開始后,此事成為—個問題在部內有了爭議。
1976年3月,曹荻秋病逝,家屬要求早日作出結論。4月5日,中組部核心組再次討論,郭玉峰講,對曹荻秋案,紀登奎批,擬可同意中組部邀上海來人商量再向中央、主席報告。張春橋批,可以商量,但不同意中組部的結論。上海市委則表示,如何定“吃不準”。4月23日夜,郭玉峰給我打電話說,為曹荻秋的結論,紀登奎同張春橋談了,說上海不拿意見中組部不大好辦。張春橋說這事難也不難,你要查一下去年組織部的人同上海來人的談話,查一下就清楚了。在我講了當時談話內容后,郭玉峰要找當時的記錄看。次日,我用保密電話要王日初將他記錄的我的談話逐字復述并作了記錄,送給郭玉峰。報紀登奎看后,讓先放一放。這樣,對我的追查就拖了下來。6月22日,郭玉峰和核心組三位副組長集體找調查組幾名負責人談話,不顧我再次申述,決定按上海1973年定曹荻秋為叛徒的意見上報。報告被紀登奎壓下沒有批出去,后退了回來。粉碎“四人幫”后的1977年12月,胡耀邦任中組部部長,次年1月2日在他主持召開的整風會上,我在發(fā)言中講了辦理此事的過程。胡耀邦聽后說:做干部工作不講黨性,不堅持原則,危險得很,堅持原則,無非是不當官嘛!拿原則做交易是違犯黨紀國法。他要我寫出事實經過。1978年2月11日,胡耀邦要我一起聽取上海市委組織部部長關于干部問題的匯報。他明確表示,曹荻秋不僅不是叛徒,而且表現是好的,是張春橋一手陷害的,應當完全平反。不久,曹荻秋得到了徹底平反。
(二)將對宋任窮的平反,上告到中央,被指責“為叛徒翻案”。宋任窮原任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東北局第一書記,“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受審查。1974年10月,周總理安排他到北京住中組部招待所,11月恢復了黨的組織生活。但遼寧一直未將組織關系轉來,也未作出審查結論。后幾經催促,1975年7月,遼寧省委將結論送宋任窮征求意見。9月派省委組織組負責人蒼某來京見宋任窮,宋任窮堅持不予接受。蒼某到中組部匯報提出,不定“叛變”能否定“變節(jié)”,要求我表態(tài)。我在聽取情況介紹后表示,研究這一問題必須考慮當時的歷史情況,宋任窮1927年被捕是被釋放的,1929年1月部隊被打散找不到自己的部隊回家,參加國民黨部隊當兵三四月后收羅了一些國民黨兵回到了紅軍。被捕和當國民黨兵都沒有暴露共產黨員身份和供出黨的組織,沒有發(fā)表過反對黨的言論和文章,不應定“叛變”,也不應定“變節(jié)”。蒼某聽后一再表示很受啟發(fā),回去后一定認真研究考慮。但此后一直未見到遼寧的結論。1975年底開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1976年2月的一天,郭玉峰從中央開會回來急著找我談話說,遼寧有兩次簡報報到中央政治局,說中組部為“叛徒”翻案,指的是宋任窮的事情,要我詳細匯報去年同遼寧來人談話的內容,空氣相當緊張。“四人幫”被粉碎后的1977年1月,調查組經反復研究寫出關于宋任窮審查情況的報告。經部審核后報送中央。當年10月,宋任窮被任命為第七機械工業(yè)部部長。1978年12月,宋任窮接替胡耀邦任中組部部長,在送胡迎宋的處以上干部大會上,胡耀邦公開為宋任窮作了平反正名。
“文化大革命”后期落實干部政策,把被打倒的大批領導干部解放出來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對穩(wěn)定局勢和推動建設起了重要作用;同時客觀上加強了黨內抵制和糾正“文化大革命”錯誤的力量,為終結“文化大革命”,從一個方面準備了條件。但因受到“四人幫”和極左思潮的嚴重干擾阻撓,仍有相當多的干部沒有得到解放,冤假錯案沒有平反,直至粉碎“四人幫”特別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完全徹底解決。
從事落實干部政策工作的多數同志,認真執(zhí)行中央指示精神,在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冒著政治風險,力求實事求是,做了大量艱苦工作,這些應當予以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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