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在近年來“告別革命”的“保守主義思潮”中盡管革命派比立憲派更受指責，但偏偏辛亥武昌起義本身找不出太明顯的“污點”，而四川的保路運動盡管是立憲派主導的，但作為武昌起義得以發(fā)動的條件和先聲，又確實被發(fā)現(xiàn)了許多“污點”，因此這場并非革命派主導的事變?nèi)缃駞s成了指責辛亥革命的主要話題之一。已經(jīng)有不少人指出，當時的鐵路建設實踐證明，國營公司主持并借助外資修鐵路，比民營公司更有效，所以清廷的鐵路國有化和借外債修路的政策是對的，民營公司根本不適合搞川漢鐵路這么大的工程。而且民營的川漢鐵路公司主要資本來源是當?shù)毓偌澕又剞r(nóng)民負擔的“租股”，本身來路不正。兼之公司又經(jīng)營不善，內(nèi)部鉤心斗角，弊端叢生，先修宜萬段的決策也很錯誤，導致虧損嚴重，修路實績不堪回首，雖然借題發(fā)揮搞了保路運動，但民國初年該公司還是破產(chǎn)，并且以比當年更不利的條件被國家接管，等等。由此證明四川的立憲運動就是居心不良的紳商制造政治動亂來掩飾經(jīng)濟劣跡的不義之舉，而以此為先聲的辛亥革命似乎也就失去了正當性。

 　　筆者以為，即便這里指出的不少事實是對的，這樣的論證過程也有很多邏輯混亂。首先，即便當時就全國修建鐵路而言官辦比民辦確實更有效（這是可以商榷的），也不能說具體到川漢鐵路官修就會比民修更好?，F(xiàn)在看來，川漢鐵路尤其是宜萬段這樣的工程在當時確實有點超前，無論官辦還是民辦，都難免力不從心。實際上就是后來官辦了，川漢鐵路仍然沒有絲毫進展。如果說民國年間是因為政治動蕩戰(zhàn)爭頻繁影響建設，那么到了1949年以后的和平時期，在鐵路全部國有的情況下，這條鐵路仍然長期只是個歷史名詞。直到寶成線、川黔線、成昆線、襄渝線、內(nèi)昆線和渝懷線都相繼通車后，作為最后一條出川鐵路，宜萬鐵路才于2010年冬最終修通。這已經(jīng)是保路運動整整一個世紀以后、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已經(jīng)有61年的和平建設歲月了。

　　其實，川漢鐵路公司1904年創(chuàng)辦時就是個官辦公司，由于實際并無朝廷財政投入，洋務運動以來官辦企業(yè)的劣跡又造成立憲時期流行主張企業(yè)商辦的輿論，川路公司遂于1907年轉(zhuǎn)制為商辦，下距清廷的收歸官辦決策不過4年。如果商辦公司4年勞而無功就證明強行國有化有理，那么此前國有化的3年和1912年再度國有化以后九十多年還修不好川漢路又怪誰呢？平心而論，川漢路之夢難圓的原因無他，就是在三峽地區(qū)的高山深谷中穿行的這條鐵路確實太難修了。今天的宜萬鐵路橋隧長度占全路比例為全國之最，每公里造價甚至遠遠超過青藏鐵路。當宜萬鐵路修成時曾有記者問該路總工程師：在100年前的技術條件下有可能修成這條鐵路嗎？答曰：按照目前的線路絕無可能，按當年詹天佑選定的線路或許有可能，但不確定，即便可能也絕不是短時間的事，縱使勉強修成，運輸效果也會很差。顯然，我們沒有任何根據(jù)說，川漢鐵路如果國有化了它的修筑績效就會提高。

　　曾經(jīng)有人說，川漢鐵路選擇先修宜萬段是個大錯誤，如果先修成渝段就會好得多。這是因1950年代成渝鐵路成功修建而引發(fā)的議論。但是成渝段只是川內(nèi)線路，不能解決出入川問題。在1950年代，川陜、川黔等多條公路入川通道已經(jīng)開通，峽江航道也已經(jīng)過整治，先修成渝路所需的器材設備物資可以運進四川，如果回到晚清的條件下，那時尚無一條進川公路，峽江航道完全是自然狀態(tài)，主要靠拉纖通過木船，輪船航行尚未脫離探險狀態(tài)，在“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情況下，如果先修成渝路，施工運輸?shù)睦щy確實不易解決。當初川漢鐵路公司在多次討論后決定先修宜萬段以解決修路設備物資進川問題，恐怕也是個無奈的決定。盡管川漢鐵路公司的很多運作被指為有貓膩，但這一先修決策似乎沒人說是什么人出于某種不良動機所作出。后來宜萬段的施工困難使人對這一決策提出質(zhì)疑，但其他辦法是否更可行，卻很難證明。

　　其實如果要說決策不慎，恐怕整個川漢鐵路的修筑就是個問題，而不在于先修哪段。今天看來，出川鐵路無論是川黔、寶成還是襄渝線，都要比川漢線好修。不過遺憾的是，與這幾條鐵路銜接的國內(nèi)路網(wǎng)，即隴海線、黔桂線與漢丹線，在晚清那時還都不存在，甚至都還沒有計劃，因而由這幾條線路出川的前提并不具備。當時即將修成的只有京漢鐵路，四川的鐵路只能與它銜接。所以要怪也只能怪四川人盼鐵路盼得太焦急了，沒有等陜西、貴州先通鐵路。

　　要害不在于是否“國有”，而在于如何“國有”

　　但是這顯然不能成為清政府把川人民間籌集的修路資本“國有化”的理由。于是有人強調(diào)川漢鐵路公司的經(jīng)營不善，貓膩很多?？墒?，當時清政府的官辦公司又能好到哪里去？具體經(jīng)辦川漢鐵路國有化的盛宣懷不就是個大貪官嗎？本來，“國有化”無論是不是個正確的方向，只要贖買、轉(zhuǎn)制得當，也不一定就是掠奪，可是盛宣懷的“國有化”辦法確實就是掠奪。他的原計劃是把現(xiàn)有商辦鐵路公司的全部資金凍結(jié)、核算后，將原股份全部轉(zhuǎn)成“國有公司”股份，實際出資者還是那些人，資金也不得抽回，國家不付任何贖金，也沒有增資擴股的行動，就憑政治權力強行將原來屬于商辦的鐵路公司收歸國有。更為奇怪的是，清政府以修路為名向外國借的巨額鐵路貸款也不投入公司，實際上仍然用原商辦公司的資金去修這條鐵路。人們可以設想的惟一區(qū)別就是原來由股東按股份組成董事會任命的高管，現(xiàn)在作為“國有公司”由國家，實際上就是由盛宣懷任命了。原出資人除了將來可能獲得紅利（實際是虛無縹緲）外失去了大部分權益，而盛宣懷無代價地控制了這些資金，誠如研究者所言，這是個“蠻不講理的方案”。

　　有人說，川路公司靠攤派“租股”籌資，是不義之舉，盛宣懷把它“收歸國有”不過是黑吃黑，而體制卻可以理順（他們認為鐵路國有更優(yōu)越）。但是前“黑”豈能成為后“黑”的理由？假如清政府把“租股”歸還川人，也算糾“黑”有據(jù)，但清廷自己把它吞掉了算怎么回事？前“黑”之怨主是地方官紳，后“黑”之怨主卻是朝廷，這就落入了歷來改朝換代大規(guī)模民變的傳統(tǒng)由頭：“官逼民反”了。川路公司的攤派不至于滅亡清王朝，而盛宣懷將之國有化的后果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

　　還有人認為，“保路運動”實際上并沒有保住路，川路公司在民初還是“國有化”了，而且條件并不比當初優(yōu)惠，如此則當初的鬧騰有什么意義呢？

　　其實歷史上類似的事多得很：當年英、法的憲政革命直接原因就是因為國王要征稅，國會不同意。但是推翻了專制后，在“無代表不納稅”體制下，國會征的稅比國王征的還要多，國民卻愿意交納，你說他們當初鬧騰又有什么意義？在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政府末期曾經(jīng)暗中搞官員私有化，遭到團結(jié)工會的強烈反對，成為民主運動再度高漲的原因之一，但是劇變后在民主政府主持下私有化不僅大規(guī)模展開，而且一些國有企業(yè)賣得比原來更便宜，抗議的聲音倒基本沒有了。那么波蘭人的鬧騰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想其實不難理解：這意義就在于爭得了個“必須經(jīng)過我同意”的權利。國會征稅經(jīng)過民選代表討論同意，稅款使用也受民權監(jiān)督，這就比“皇糧國稅”有了道義合法性。公共資產(chǎn)由民選政府主持，在公共參與下“民主私有化”，就是比黑箱操作的權貴化公為私更有公信力。

　　保路運動也是如此，盡管民初的國家與英法波蘭相比還不是真正的憲政民主國家，但是川路公司的國有化過程確實消除了強制。1912年5月，革命后的川路公司股東開會，推選劉聲元、鄧孝可、蒲殿俊等為代表，到北京與民國政府交通部平等談判善后事宜。這時他們已不再反對鐵路國有，只是就國有化的條件討價還價，通過近半年的談判，于1912年11月2日與交通部簽訂了公司轉(zhuǎn)制為國有的正式協(xié)議。其條件的確不如保路風潮興起后清廷最后同意的條件，但卻比盛宣懷的最初方案優(yōu)惠。當然，由于民初國家與四川很快陷入戰(zhàn)亂，這些條件最后大多也未能落實，商民股東的損失確實慘重，這其實是民初亂局中全國人民付出的代價的一部分，已經(jīng)不是川路談判各方所能控制。但這就能證明他們當初的抗爭是毫無意義的，而盛宣懷的“蠻不講理”倒是對的了？

　　在國有、私有的“宏大敘事”背后

　　說實話，國有與私有、官辦與商辦哪個體制更優(yōu)越，這倒是標準的“宏大敘事”命題。有人就是認為國有制優(yōu)越，有人則篤信私有制。而在專制條件下為了“宏大敘事”意義上的優(yōu)越性采取“細節(jié)”上的厚黑手段，這恰恰正是“宏大敘事”的誤人之處。晚清官府先以強權攤派租股形成不義之“商產(chǎn)”，再以糾偏之名同樣用強權“蠻不講理”地把商產(chǎn)沒收入官，程序先后有別，而實質(zhì)有什么兩樣？像這樣一左一右同樣都蠻不講理的折騰，老百姓受得了嗎？

　　有人認為，既然晚清四川強制攤派“租股”形成“商產(chǎn)”加重了農(nóng)民負擔，清廷把“商產(chǎn)”強行“國有化”就是減輕農(nóng)民負擔，而農(nóng)民不領情，反而匯入保路風潮，他覺得這表明農(nóng)民素質(zhì)差，不能把握自己的利益。其實，這不是“農(nóng)民素質(zhì)”問題，而是“體制素質(zhì)”問題。類似的事情在我國的歷史上曾一再重演：西漢末豪強霸占土地頗多，農(nóng)民很受其害。王莽以此為由頭發(fā)動土地國有化，說是打擊豪強，農(nóng)民卻受害更甚，結(jié)果農(nóng)民反倒和豪強聯(lián)合起來，一場大規(guī)模民變風暴把號稱為了農(nóng)民的王莽吞沒了。北宋的王安石痛恨“兼并”，說是為保護小農(nóng)要用官府壟斷來制裁“大農(nóng)、富工、豪賈”，結(jié)果在壟斷中產(chǎn)生了蔡京那樣的巨貪，而被“蘇杭應奉局”、“西城刮田所”這類“國有化”措施逼反的農(nóng)民們反倒跟隨不堪官府“酷取”的漆園主方臘等，掀起了兩宋最大的民變潮。南宋末的賈似道再次重復這一幕，他號稱為反“兼并”而推行的“公田”法同樣加速了趙宋的滅亡，自己也成千夫所指。這些專制“國有化”的災難當然不證明強權積累私產(chǎn)的“兼并”就是有理由的，相反，強權下的“私有化”和強權下的“國有化”構成了筆者過去論證過的“尺蠖效應”：“一個蘿卜兩頭切，左右都是他得”，晚清的“強攤租股－強行國有化”只不過是這種惡性循環(huán)導致王朝傾覆的又一例。

　　還有一些事例盡管已是事實，但如何評價也值得商榷。這里典型的是保路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