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明白不再是行政官僚為大學服務,而是大學為行政官僚服務——這樣的大學,真不如沒大學。沒有大學的時代,渴望教育的人們還有營造大學的可能,一旦遍布這樣的“大學”,則當前罄竹難書的偽教育便只剩一項是“真”,即過去的校名。
熊丙奇此前幾本書,我曾勉為其難,寫過兩次序,私下巴望他可以休矣:作賤教育的“好漢”誰在乎批評?誰讀這類書?且看過去數(shù)年他所揭示的種種問題,只見得變本加厲,愈演愈烈,然而丙奇不知吃錯什么藥,他對教育的批評也竟變本加厲了。這不,新書《教育熊視——中國教育民間觀察》(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7月版)又寫成了,20多萬字,電話里要我再來說幾句。
我討厭丙奇的書。從清華大學辭職那陣,我多少是在憤怒中,看了他的書,轉(zhuǎn)為驚異與恐懼:原來大學教育這筆爛帳爛到這步田地,大學還算是大學?教育還能叫做教育?可是再三再四翻閱這等層出不窮千奇百怪的爛賬,無異于苦刑,說實話,我不打算閱讀這本書。這書雖是新寫成,其中列舉的罪孽還不都是教育的舊病與頑疾。
好在教育界另幾位同志對此書先有了評論:劉道玉、楊東平、顧海兵、張鳴,我一一讀過,從中或可找點話來說——
譬如張鳴教授指出:“熊丙奇先生是內(nèi)行人,不出手便罷,一出手,便點中要穴死穴,讓對方反駁不得。”這末一句,其實不然。諸位可曾見全國上下層層疊疊的教育主事者曾在公開場合、大小媒體、各種文本中對任何批評觀點與批評者予以反駁么?沒有。這教育界的龐大“對方”不是“反駁不得”,而是不屑于反駁。為什么?因為真的權(quán)力乃是怡然沉默。你有什么權(quán)力?“對方”又是什么權(quán)力?且看2006年張鳴鬧事,言語不好聽,2005年筆者辭職,態(tài)度很囂張,除了若干媒體網(wǎng)絡(luò)出現(xiàn)過零星同行的議論、問難甚或嘲笑,不見一位教育官員出面反駁。而權(quán)力之外更有勢力,這勢力不僅指盤根錯節(jié)的權(quán)力集團,更兼廣大無邊的無權(quán)者:家長、孩子、職工、社區(qū),密密麻麻都是些靠教育利益鏈吃飯的卑微者,他們也參與這大荒謬,構(gòu)成這大勢力,目的不是為了教育,而是討生活。
所以,“逆種”如熊丙奇者盡管叫囂吧,但休想得到一句反駁。
資深教育研究者楊東平先生是溫和的批評者,尤擅觀察與評析:“教育作為重要的民生問題備受關(guān)注”,“充滿著奪人眼球的新聞,具有了很強的‘觀賞性’和‘娛樂性’”。這一層,怕是比“沒有反駁”的處境還要美妙——“觀賞”,即圍一堆袖手的公眾看你叫囂,看你跳,他們可能喝彩,心里以為解恨,但現(xiàn)實肯定改變不了。媒體則作為圍觀的場所,每天需要“猛料”,隔三差五發(fā)出教育圈負面報道“娛樂”大眾。是的,如今所有嚴肅的問題均被精心劃分為兩端:一端給悶在體制里,動彈不得說不得;一端,是經(jīng)過篩選而扔給媒體去放大,供大眾盡情觀賞、消費,形同“娛樂”。中國教育沒人反思批評嗎?請看媒體多么熱鬧!輿論能監(jiān)督體制、革除積弊嗎?請看校園內(nèi)何其平靜。權(quán)力的齒輪運行無礙,根本不理會墻外的喧囂。真的,權(quán)力不反駁,甚至比沒有批評還要糟糕。
劉道玉先生的長篇評論,讀之令人肅然起敬。他曾是教育界高層主事者之一,親歷其中30年,徹底看穿??创┱卟簧僖?,而凜然說破者幾稀,劉道玉先生正是有膽魄、更有資格說出真相的人。他直斥當今主掌教育的高官“不懂教育”,戳穿教育部宣稱“義務教育”的“巨大成功”是“地地道道的偽命題”,是“有意誤導”,是“欺人之談”,是對義務教育的“褻瀆”,因為他很清楚——人民也很清楚——我國的“假義務教育”推行了20年。他提醒眾人:早在23年前的1985年,中共中央就在相關(guān)文件中明確指出:“必須從教育體制改革入手,有系統(tǒng)地進行改革……堅決實行簡政放權(quán),擴大學校的辦學自主權(quán)。”而今天的現(xiàn)實是什么呢?“教育部集權(quán)超過了過去任何時期。”有誰會反駁這位教育界的老上級、老校長、老同志么?我相信教育部后任對這類黨內(nèi)異見的良策,還是世故而有效的沉默。
中國人民大學顧海兵教授反問、追問、詰問道:“中國有真正的大學嗎?”
以顧海兵列舉的歷史標準與世界標準,他有理由質(zhì)疑。但我忍不住想反駁他——有沒有大學不重要,重要的有沒有真正的教育和教育者??箲?zhàn)八年,西南聯(lián)大失去京津兩地莊嚴體面的校舍,論規(guī)模、論條件,根本談不上一所現(xiàn)代國家的大學,可是教育者的意志和教育自身無可遏制的能量,不但不曾挫敗,反而發(fā)揚光大,不然,哪來日后出自西南聯(lián)大的幾位諾貝爾獎獲獎者;再看“文革”十年,大學停辦,然而出于對教育的渴望和最后的那點尊嚴,教育,曾以無法置信的潛在方式頑強潛行于遍地浩劫的中國,多少人私相傳授種種思想、技術(shù)、學科、文藝,不然,哪來1977年恢復高考后那群迄今最優(yōu)秀的考生?
有沒有大學,沒關(guān)系,甚至是不是大學,也非要點——中國從前遍及民間的私塾和書院,并不是今日的中學大學,而一代代文人士子便從那里走出;歐洲中古守護知識傳遞文化的修道院,全歸僧侶把持,也不是今日的大學,而顧海兵列舉的西方大學正脫胎于無數(shù)寂靜的寺廟——不消說,顧先生強調(diào)的是對當今大學教育的普遍質(zhì)疑,即學術(shù)行政化、大學衙門化、權(quán)力市場化……于是問題來了:當所有大學的實質(zhì)蛻變?yōu)檎軜?gòu),教育的主宰分明是官僚階層,行政管理的模式無異于黨政機關(guān),招生辦學的宗旨演成公然的利益游戲,那么,大學之所以是大學的神圣職能,已在大學校園內(nèi)被就地褻瀆;教育之所以是教育的價值核心,已在教育過程中被粗暴遞奪。然而這還不是最荒謬的事相,事實是,如此畸形、劣質(zhì)、有名無實的大學,仍被稱為堂堂“大學”,如此劣質(zhì)、敷衍、濫竽充數(shù)的教育,仍行使著國民的“教育”,一如北大清華南開中山,早已不是歷史所銘記的名校,但仍然號稱北大、清華、南開、中山,而這些大學的“名”,這些大學的“牌”,被無限夸大、被刻意抬高、被無恥利用,以之吸引考生、申請經(jīng)費、占據(jù)資源、換取利益。誰都明白不再是行政官僚為大學服務,而是大學為行政官僚服務——這樣的大學,真不如沒大學。沒有大學的時代,渴望教育的人們還有營造大學的可能,一旦遍布這樣的“大學”,則當前罄竹難書的偽教育便只剩一項是“真”,即過去的校名。
所以顧先生的詰問“中國有真正的大學嗎?”似應改為“中國有這樣的大學”。如今中國只有“這樣的大學”——怎樣的大學呢?我想不出名目。倘若我將要投考大學,我別無選擇。這才是“真正”沮喪的事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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