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是連接亞洲和歐洲的內陸海,經博斯普魯斯海峽、馬爾馬拉海、達達尼爾海峽與愛琴海、地中海相連,北岸的烏克蘭大平原是世界三大黑土區(qū)之一,也是歐洲最大的糧食產區(qū)。古典時期的黑海是雅典重要的谷物來源地,因此成為古典作家和現(xiàn)代研究者的重要關注對象。在英語中,黑海的表述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Black Sea,意為“黑色的海”,這一命名源于14世紀歐洲人對這片海域的方位(北方,對應黑色)和海水顏色的觀察,在歐洲的眾多語言中都能找到對應的名字;另一種是Euxine Sea,意為“好客之海”,來自古希臘人對黑海的稱呼——Pontos Euxeinos,常見于古典學研究中。然而,早期希臘人對黑海的稱呼并非“好客之海”,而是與之含義完全相反的Pontos Axeinos,即“不友好的海”“排外之海”。
關于Axeinos這一名稱的由來,學界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以俄裔德國語言學家瓦斯默為代表的阿維斯陀語源說,認為該詞是對阿維斯陀語“深色的、黑色的”的希臘語轉寫;二是以英國古典學家摩爾豪斯為代表的希臘語源說,認為是希臘人對黑海“排外”印象的直接體現(xiàn)。這兩種觀點并不沖突,希臘人可能從波斯人或斯基泰人口中得知黑海的阿維斯陀語名字,他們以阿維斯陀語的語音為基礎,融合了自己對黑海的認知與想象,選擇希臘語中“排外的”一詞來命名黑海。希臘人對黑海“排外”想象的生成是自然環(huán)境和文化心理共同作用的結果。
從自然環(huán)境來看,黑海與希臘人所熟知的地中海有極大的差異。黑海的夏季風推動表面洋流經赫勒斯滂海峽流向愛琴海,阻礙了希臘人北上。在早期希臘人的認知中,黑海是世界的東方盡頭,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是人力難以企及之地。在阿爾戈號的遠航神話中,前往黑海取回金羊毛被認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伊阿宋是在神祇的幫助下才完成對黑海的探索。在實踐中,囿于原始的造船技術,公元前8世紀末至前7世紀的希臘人只能跟隨冬季風的引領進入黑海。冬季的黑海風急浪高,常會有冰凍現(xiàn)象,不利于航行。博斯普魯斯海峽附近的怪石也是希臘探險者的噩夢?!秺W德賽》記載道:“所有駛向那些石頭的船只和水手都被摧毀了,只剩下殘骸和沒有靈魂的尸體,隨著巨浪和漩渦被卷入大海。”據(jù)烏克蘭考古學家阿格布諾夫記載,這些怪石至今仍矗立在黑海的入口,向不熟悉環(huán)境的水手昭示著黑海的“不友好”。
從文化心理上看,古希臘神話中的黑海是神秘且危險的,這里是世界的邊緣。從斯特拉波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希臘人認為黑海是廣袤無垠的海洋,而非與地中海相同的海,這種敬畏之心使得古希臘人在探索黑海的過程中持保守態(tài)度。古希臘人對黑海的族群也存有偏見,認為這里的“蠻族人”雖然勇猛善戰(zhàn),卻都處于未開化的原始狀態(tài)。希羅多德筆下的斯基泰人茹毛飲血,殘忍異常。除了斯基泰人,這里還有殘忍暴力的科爾奇斯人、野蠻無情的亞馬孫女戰(zhàn)士和勇猛嗜血的色雷斯人。這些關于黑海的傳說以及原住民的記載,都從文化心理上增加了希臘人心中黑海的危險性和“排外”性。此外,黑海的海岸線常年籠罩在霧氣之中,這與古希臘人對冥界的想象相符,他們認為黑海是冥界的入口,而黑海西北部的琉刻島是阿喀琉斯死后的居所。
公元前8世紀末,米利都的希臘人進入黑海,于公元前7世紀在黑海沿岸零星建立了錫諾普、阿米索斯、伊斯特洛斯、別列贊、奧爾比亞等城邦。希臘人通常把這種遷居海外新建的城邦稱為apoikia,字面意即“遠方的家”,以區(qū)別于母邦。至公元前6世紀,希臘城邦遍布黑海沿岸,與地中海地區(qū)展開貿易往來,但規(guī)模較小。公元前5世紀,隨著造船技術的改進以及雅典海上霸權的確立,黑海與地中海之間建立起頻繁的貿易往來關系。對于古希臘人來說,黑海不再是危險神秘的海域,而是希臘人的新家園。
黑海及周邊地區(qū)出土的陶器殘片顯示:北岸的糧食供給南岸和東岸,南岸的葡萄酒和橄欖油販賣到北岸和西岸,而西岸的糧食、魚類制品及畜牧產品則輸送到多瑙河上游地區(qū)。黑海各地區(qū)間頻繁開展商品交換,形成了完善的貿易網(wǎng)絡,這里的希臘人與非希臘人共同建立了“黑海經濟共同體”,在合作中實現(xiàn)共贏。黑海豐富的資源也經由各大商港運往地中海地區(qū),其中以糧食出口最為典型。公元前5世紀,黑海北岸的博斯普魯斯王國與雅典的貿易關系被古典文獻、銘文、陶器殘片和錢幣等多種史料證實,學界稱前者為“雅典的糧倉”。除糧食之外,黑海還向地中海出口木材、鹽、白銀、銅、鐵和奴隸等商品。與此同時,地中海地區(qū)的葡萄酒、橄欖油、工藝品等也輸入黑海地區(qū),繁榮的商品貿易往來促進了黑海—地中海貿易網(wǎng)絡的形成。黑海南岸的諸多城市,如錫諾普、赫拉克勒亞·龐提卡等,都作為貿易中轉站融入這一貿易網(wǎng)絡。
公元前480年起,黑海的希臘人與非希臘人從沖突走向聯(lián)合,一起建立了一些“多族群國家”,如北岸的博斯普魯斯王國、西岸的奧德里西亞王國和南岸的本都王國。希臘語成為黑海地區(qū)的官方語言,希臘神祇崇拜流行于黑海地區(qū),并與當?shù)厣竦o融合。阿爾忒彌斯與陶利人的未具名神祇融合,成為克里米亞半島廣泛崇拜的阿爾忒彌斯·帕特農斯,代表秩序和武力。歐里庇得斯的《陶利人中的伊菲吉妮婭》反映了這一神祇崇拜的宗教祭儀。阿芙洛狄忒也與當?shù)氐纳?、天象之神融合,以阿芙洛狄?middot;烏拉尼亞之名為黑海諸族群所崇拜,象征生育、愛與武力,同時也是航海者的守護神。海神波塞冬則與草原文化中的馬神結合,其象征物為三叉戟和馬。宙斯更是與波斯神祇阿胡拉·馬茲達相結合,成為黑海南岸本都王國的國祀神。在希臘人看來,黑海不再是蠻夷之地,而是與希臘人有著共同神祇崇拜的“同祀友邦”。
宗教崇拜趨同與信仰共生也推動了建筑和藝術風格的融合??脊刨Y料顯示,公元前6世紀末至前5世紀初,黑海的一些希臘城市因希臘人與非希臘人關系惡化被毀,而后重建。重建后的主要城市,如奧爾比亞、潘提卡彭、錫諾普和特拉布宗等,采用希波達摩斯式網(wǎng)格規(guī)劃布局,還有類似于法納戈里亞城的衛(wèi)城與上下城布局,都是希臘式的城市規(guī)劃風格。希臘式的建筑也分布于黑海的各個城市內,如希臘形制的神廟、劇場、體育場、院落住宅等。與此同時,黑海地區(qū)的希臘人墓葬形制也受到當?shù)氐挠绊懀餍杏谙ED本土的豎穴墓、陶棺墓被游牧民族的庫爾干式土墩墓(往往包含石墓室和通道)所取代。除陶器、金飾等陪葬品之外,還有在希臘本土少見的武器、馬具、牛骨和馬骨。黑海地區(qū)的墓葬發(fā)掘顯示,陪葬品的藝術風格也是希臘風格與當?shù)仫L格融合的產物,如北岸的希臘—斯基泰風格、南岸的希臘—波斯風格,東岸的希臘—科爾奇斯風格與西岸的希臘—色雷斯風格,呈現(xiàn)多元的藝術審美特征。
貿易往來的繁榮、文化交互的加深,均推動了古希臘人對黑海的認知由“排外之海”向“好客之海”的轉變。公元前5世紀的文學作品證實了這一變化。品達在其文學作品中數(shù)次提到黑海,在《皮提亞第四頌歌》中,黑海之名為“排外之海”,而在《尼米亞第四頌歌》中,黑海之名卻為“好客之海”,同時代的希羅多德稱黑海為“好客之海”,而歐里庇得斯仍稱之為“排外之海”,由此可推測黑海名字的變化很有可能發(fā)生在公元前5世紀,此時“好客之海”之名初現(xiàn),因而存在兩種稱呼并存的現(xiàn)象。至公元前4世紀,黑海“好客之海”之名已為古典作家廣泛使用,“排外之海”不復見于古典文獻。
從他者化的“排外之海”,到試探性的地理探索,通過建立“遠方的家”,控制港口城市,發(fā)展海上貿易,古希臘人逐漸打破對黑海的固有偏見;隨著與斯基泰人、色雷斯人等本地族群互動的不斷深入,從物資交換到通婚聯(lián)姻,再到文化習俗的滲透與融合,希臘人對黑海的印象轉變?yōu)?ldquo;好客之海”。古希臘人與黑海諸族群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交流互動,促使黑海成為多元文明交匯與融合的“十字路口”,形成獨具特色的“黑海希臘文明”。
(文章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古典時代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文明的互鑒與交流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劉書孟,系中國人民大學古希臘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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